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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眼神,她会一直在家庭劳作和臆想的空间里徘徊,任凭天崩地陷。
一队的三台抽水机正欢叫着通过水笼头把水喷上坝地,而二队社员正如梦方醒地在雨的带领下挖掘灌溉沟渠。这时候,即使干得最起劲的雨心里最清楚,这几乎是项徒劳的工程。夏苗缺水已十万火急,估计不说挖渠需用多少工日,单单将两米高三十多米宽的大坝破一个流水口子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而看上去庄稼已难撑几天了。他带人拚命挖渠,不过为了自蔚和从二队社员的埋怨声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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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队社员挥锨挖掘沟渠的第二天一早,村支部书记鲍文化找到一队队长邓跃进,他说一队有三台抽水机,大坝上的庄稼算是保住了,可一队不能看着二队颗粒无收啊。他见跃进迷惑不解。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说一队得组织劳力帮二队挖渠引水,二队社员都下了死劲了,他们昨天夜里没有一个人回家。”邓跃进眼中的迷惘仍象先前一样浓重,他不知道支部书记在说什么,笑嘻嘻地把捧在手心的两只幼鸽举给鲍文化看。
从他的目光里,鲍文化终于明白自己在白费口舌,他决定用自己支部书记的身份直接指挥一队社员加入二队挖渠引水的队伍。他第一次用铁榔头敲响了一队上工的大钟。不足半袋烟的功夫,二百号劳力渐渐聚集了起来,但当他们看到敲钟的不是生产队长邓跃进而是鲍文化时,全都明白了支部书记要自己干什么。因此,支部书记声嘶力竭的动员没引来一个人的响应。
鲍文化从大家眼神里看到了可怕的事不关己的麻木和兴灾乐祸的嘲讽——这正是二队队员几年前看一队翻耕泛着盐碱的坝地时的眼神。这眼神在支部书记无计可施的两天后被刘氏意外看到了。
其时,她想去瞎嫂那里去一趟,因为好长时间都没有见瞎女人了。路上正碰见懒懒散散准备下地的一队社员。刘氏的双眼一点儿都没昏花,她清楚地看到几乎一队社员每一双眼里都折射出同样内容,这是面对亲人的死亡也无动于衷的对亲情和道义的完全抛弃。她先是以为大家又犯了眼疾,继而便明白村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在跃进全身心投入鸽场的几个月里,她几乎没出过院门,家里又无人向她提起过地里的事情,因此,她对火烧眉毛的旱情一无所知。
“出啥事了?”她狐疑地问与她打招呼的社员们。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并且没有人知道她在问什么。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迈动一双小脚随着一队社员出了村子,先是看见了成片在干旱中叶梢枯黄的庄稼,接着看见一百多名二队社员在不远处用铁锨挖沟。她为一刹那完全解读一队社员的眼神而怒火中烧。
一种少有的冲动使她快步赶到鸽场,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这个让大孙子着迷的白色天地。但是,她对眼前飞舞的白鸽和宏大的场地视而不见,径直找到正与几个社员打扫鸽粪的邓跃进。
老人的脸色一定恐怖得骇人,包括跃进和石头在内的鸽场所有社员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全都扔下了手头的活计,站起身子迎上前去。刘氏却没理会众人,她枯瘦的巴掌在不自觉中打在了跃进的脸上:“你这个队长说说,二队社员在干啥?”
虽然激动异常,但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异常真切。跃进愣了半天才明白了什么,他用手揉着被奶奶打痛的左脸,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好象鲍书记找过我,二队在挖渠引水啊。”但他实在搞清这与自己挨奶奶重重的一巴掌有什么联系,长到这么大岁,他这是第一次挨奶奶打。
河父海母26(26)
刘氏两眼死死地盯着跃进,“十年前咱村只有蛤蟆湾子,压根就没有一队二队。你这个生产队长把二队社员看成什么人了?”她一字一顿,一字千钧,跃进仿佛此时才从梦呓中醒过来,明白了奶奶发这么大脾气的原因。他满脸遍红地说,“那明天,明天上工我就让社员过去帮忙。”“不!”刘氏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是现在,现在你就去敲钟,一队的社员在哪里都能听到。”
秋天收获时,尽管二队社员一个家庭所分到的粮食没有一队社员一口人多,他们还是对一队感激不尽,因为那仅存的没被旱魔夺走的不足百亩玉米,使一队社员与他们付出了同样的艰辛,一队社员还因大坝被爆破毁了几十亩庄稼。他们更感激刘氏,这个颠着小脚的瘦弱女人事实上替代大队干部成为那场抗旱救灾的组织者,是她把除跃进、石头几位鸽场社员外的所有一队社员全都拉到了挖渠战场,是她出人意料地想到用炸药爆破大坝为抗旱赢得了宝贵时间,更重要的是她的行为抹合了蛤蟆子村人分队以来产生的隔阂。
从刘氏,男人们看到了女人宏大如海的胸怀,不管河流如何放浪不羁奔腾不息,大海总会以她的宏大将其包容。当蛤蟆湾子男人被这种力量完全征服时,刘氏重又进入了她为自己营造的那个狭小天地,在日光和灯光中进行她的劳作,在泥捏的观音像前跪下身来寻求些许的慰藉,减轻心头巨石的挤压,心头流出的是比海水更甚的苦涩。
左倾
事实再次证实兆财对天气预测的准确无误,河海公社居民回迁的这一年,河父海母之地不仅春夏秋三季无雨,冬天也没飘过一个雪花。
就在这个无雪的冬天,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开始在河父海母之地盛传着,并由此发生着一些大家茶余饭后的说词。此时,外村的种种传闻不断涌来:
村东一沟之隔的“张家窝棚”大队,一名划成分时被错划成贫农的解放前的大地主,在被村干部查清底细时上吊自杀;
村西南“王家洼子”一名党员因长期奸淫只有十一岁的养女并让她怀孕,被开除党藉;
与“张家窝棚”相隔一里路的五王村保管员因私占了大队里一辆推车被划成坏分子……
蛤蟆湾子村人刚刚听说“四清”这个词不几天,抱着无声收音机如同木人的孤老头祝发财便被民兵从邓家带到大队党支部。支部书记鲍文化对他宣布了一项新的决定:经调查祝发财解放前开过当铺,也没有两个儿子在北京和南京,他的收音机来路不明,因此,把他清除出社员队伍,戴上反革命帽子。
这时候,河海公社已成立民兵营,蛤蟆湾子大队按公社指示成立民兵连,连长由常家的小毛头担任。鲍文化从公社拉回二百多套黄衣服,再由小毛头发放给指定的男女民兵。衣服除了无帽徽、领章外,跟军装一模一样,穿上这些衣服一时成为年轻男女最大的荣耀。这使得上学的孩子们整天围着父母哭闹,要求穿同样的衣服。
在春节到来前,几乎所有孩子们不仅都如愿以偿地穿上了黄衣服,还将自制的帽徽、领章固定在了帽子和衣领上,比民兵更象军人。
十七岁的邓家二丫头青菊被小毛头任命为女民兵排长。她对民兵集训表现出了极大热情,晚饭时,她把从小毛头那里听来的话向全家人传播。
冬去春来,比一场人为风暴早了两个月,海父海母之地在度过了滴雨未下的干旱年后,迎来了入春的第一场绵绵细雨。
春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了大半个月,虽然雨不多,但蛤蟆湾子村人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想起了不久前乘着木筏外逃的那场大雨。这场雨到来前,一队生产队长跃进已搬进了鸽场去住,每日的三餐都要刘氏打发几个孩子到鸽场去叫。
刘氏当着一家人的面对他发过几次脾气,在没有任何效果后,一天午饭她破例没让孩子们去喊跃进。“我要看看,肚子还是不是他的,倒底还知不知道饿。”她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到傍晚,跃进仍然没有回家。倒是她沉不住气,亲自去鸽场把痴迷的孙子拉了回来。她一边把特意留出的饭端给跃进,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你准是被鸽子精迷住了。”刘氏的话却引来了跃进的笑声:“奶奶,鸽场的鸽子只只是精,要不,咋会一天能生四五只蛋?你住的远听不见,我在鸽场里,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好几遍喳喳的响,那动静是幼鸽挣裂鸽蛋发出来的!”他神采飞扬,满脸的孩子气。
河父海母26(27)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这场延续了半个月之久的春雨一开始便把他说的这一切全部改变了。数万只鸽子根本没有经历这种自然现象,它们先是惊慌失措地四散飞舞,很短时间后,又齐刷刷地半蹲在场地上,仰望雨水的滴落,没有一只想起飞回自己的窝巢。
春雨是下午两点左右开始下的,直到天黑,没有一只鸽子记起进食,甚至连半蹲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过。雨水已把它们雪白的羽毛打湿,红的、蓝的眼睛痴迷地仰望坠落的雨滴。与此形成显明对照的,是村里二百多号民兵在连长小毛头带领下冒雨集训发出的震天喊叫声。他们一遍遍从鸽场跑过,“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重复吼声,好像专门冲着鸽场如白色地毯般的鸽群来的。但这些生灵对此却毫无反应。
心急如焚的跃进绕着鸽群一遍遍转圈,起初,他试图用近一年时间炼就的能与鸽子交流的各种方式将它们赶回巢内,但他做的努力没有起任何效果。他将目光投向从鸽场边跑过的民兵。他看到小毛头完完全全军人打扮,佩戴着与民兵们不同的帽徽、领章;他看到队伍完全被雨水打湿了,身着黄|色衣裤的小姑青菊和小姨冬青,胸脯挺得高高的,任由汗水和雨水从脸颊上流下。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一只鸽子下蛋。晚上,任由奶奶如何劝说,跃进都木然地与鸽子们一起蹲在鸽场的绿地上。他想听到夜里那个千只幼鸽同时挣裂蛋壳的巨响。可除了刷刷的细雨,他什么也没听到。
鸽子是第二天下午开始进食的,并开始拍打着被雨水完全打湿的飞不起身的翅膀寻找自己窝巢。在被奶奶强拉硬拽着朝家里走去时,二百余民兵从他身边跑过,他们仍喊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