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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惹我，这就是你的下场。”桐桐阴沉地笑着。
“在莽村，轮不到你撒野！”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厉喝。
桐桐一惊。沙河星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沙矮子也醒了过来，脸上露出亦喜亦悲的奇怪表情。
院里骤然涌进三、四十个精壮村民，各个拿着锄头、铁锨。桐桐熟悉这些工具，入得田地、出得战场、下得黄河、上得长江，实在是干活、械斗的最佳配备。
随后，一个老人拄着龙头拐杖，缓缓走进院子。
十年没有正式露面的沙老山，重出江湖！
………………
桐桐被震住了。他从沙老山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气息，一种垂暮的，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豪迈之气。
桐桐不认识这位九十岁老人。这位沙门的灵魂人物，个子极高，一身黑衣黑裤，如半神半魔的老秃鹫，脚下托着一片阴影。
沙老山微微仰起枯瘦狭长的脸庞，长长的寿眉耷拉下来，一双眼睛看似昏暗无光，眼底却有一道极深、极冷的肃杀气。
桐桐不禁打个寒战。
“桐桐，放开他们。”沙老山直接下命令。
“哎？你……你认识我？”最让桐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沙老山的表情。
沙老山漠然地说：“我认识你爸爸。”
“啊？”桐桐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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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时候，你爸爸是县里的武斗队长，”沙老山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批斗过我，我也差点弄死他，不过还好，总算大家都没事。”
桐桐倒退几步。沙老山的语调没有一点杀意，但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黄毛忽然凑到桐桐耳畔，颤声低语：“外面被包围了，至少有一百个农民。”
桐桐眼前一黑。难道沙门全体出动，要把关路镇黑帮剿灭在莽村？
桐桐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村路上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不是一辆，而是十几辆，如坦克一般碾了过去。
桐桐知道：村前、村后已被封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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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梦开始的地方（二）
冷汗，顺着桐桐的额头淌下来，沿着面颊落到下巴。沙老山忽然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尖触及桐桐的面颊。桐桐剧烈颤抖一下，沙老山接住了一滴汗，小心翼翼地抹到桐桐的额角。那里有道疤，延伸到鬓角，几乎横穿到太阳｜穴。沙老山的手指，便顺着那道疤的走向，一直摸到桐桐的太阳｜穴，在那里停留片刻。
桐桐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沙老山的手指冰冷枯硬，如死神的手。
沙老山轻声问：“还打不打？”
“饶我们……饶我们一条活命。”桐桐的后脊梁直冒寒气。
沙老山长久地注视桐桐。桐桐快要崩溃了。沙老山的眼珠一动不动，终于说道：“再踏入莽村一步，死。”
“是，是是，绝不敢再来，不敢了……”桐桐如获大赦，惊恐万状地摆了摆手。
黑帮分子收回自己的工具，一阵鼠窜，四散奔逃。
沙河星激动地瑟瑟发抖，冲过来，给沙老山磕了个头。“爷，救命菩萨啊。”
沙老山一眼都没有多看沙河星，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朝院外走去。
院角的沙矮子爬着送了几步。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宗族力量。
苍天啊，温暖的集体并没有抛弃我啊！沙矮子喊出这样的心声。
………………
这件事过去了半个月，一天黄昏，沙老山正躺在炕上数星星。
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弦动的声音。嗞啷，嗞啷。
沙老山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接着露出一丝苦笑。他听出来，是弓弦儿在响。莽村沙门的镇宅之宝，开始呼唤他了。
沙老山静静听了一会儿，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这一辈子该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
那把弓是从霍去病时代留下的。沙家先祖伴随霍去病出生入死，无非走了一个轮回。有生便有死，沙老山看得很淡了。
沙老山喊了一声。屋外快步走进一个晚辈。“爷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把小康请来。”
晚辈楞了一下，沙老山很少用“请”字，特别对一个没名堂的偏族少年。但晚辈什么都没敢问，立刻转身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小康走进来。
沙老山已经穿戴整齐，坐好了。
“小康，上来吧。”沙老山低声说。
小康盘腿坐在炕沿，望着沙老山。他从来没正面接触过沙老山，半个月之前沙老山救了他，现在想来，仍像一场梦。
“小康，我快死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想跟你拉拉家常。”沙老山微笑着。
小康并不觉得恐怖，尽管这枯瘦老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实在有点吓人。
“莽村亏欠了你。”沙老山幽幽地说。
小康一怔，没听懂。
“沙门亏欠了你。”沙老山神思恍惚。
小康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沙老山转脸望着小康。“但我这次请你来，是想请求你答应一件事——”
小康有些目瞪口呆，实在摸不准这老头的脉搏。
“我答应……什么？”小康咕哝着。
“我的重孙子，你见过吧？”沙老山喃喃地说。
“沙君伟？”小康脱口而出。
沙老山点点头。“君伟是沙门正宗单传的唯一血脉。我请求你，倘若日后遇到了君伟，请把他当作朋友。”
沙老山注视着小康。他想说的，似乎就是这句话。
“他是我的好朋友。”小康恳切地说。
沙老山的眸子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来。“那还不够。那只能算是友谊，少年友谊。人世纷扰，各随天命，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我只是请求你，假如你们有缘再相遇，请把君伟当作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请庇护他。”
“爷，我听不懂。”小康皱着眉头。
“没关系，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了。”沙老山慈爱地笑了笑。“半个月之前的那件事，就当作我给你的礼物吧。”
“礼物？”小康喃喃自语。半个月之前，沙老山亲自出面救了他。
“当作预付的见面礼。”沙老山笑了几声，接着便咳嗽起来，咳声虚弱无力。
“爷，我还会遇到君伟吗？”小康更关心这个问题。
“也许吧。”沙老山幽幽地说。他的口气很怪，似乎并不希望小康再遇到沙君伟。“这世上的人，转来转去，就那么几种；这世上的圈子，绕来绕去，就那么几个。我走南闯北那些年，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沙老山说的这些话，也是当初沙矮子无法理解的。
沙君伟和小康，无论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世界没有交叉点。
沙老山闭起眼睛，嘴唇痉挛着，看起来十分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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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说：“爷，我回去了。”
沙老山默默地点一点头。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耳畔那弓弦儿的颤鸣越来越强烈。嗞啷，嗞啷。
小康转身向门口走去。沙老山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小康的背影。
我想让君伟和小康交朋友。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沙老山想，我要给君伟预留一条后路。
沙老山重新闭起眼睛。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丝微妙的关联，躲是躲不开的，这是沙老山的直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的绰号就是“老鬼”。
………………
沙老山去世之后，莽村气象凋零。
小康为自己的养父母守灵的期限即将结束，沙矮子预感到，小康离开他的日子快到了。他也似乎明白，小康忍受他的凌虐而没有逃开，其实是在完成一个承诺。小康要为爸爸妈妈守灵三年。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黑老五带着燕儿离开莽村，说是投奔省城的亲戚，去那边打工。
小康并不知道燕儿离开，等他得到消息，燕儿已经走了一个星期。
小康很失落，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落，似乎有东西被带走了。而在燕儿心目中，她只不过曾经帮助过一个男孩，仅此而已。她不求回报。
派出所的李亦合，到莽村来过两次，专门找小康。李亦合联系了县里的一家孤儿院，那里的生活要比莽村好得多。小康需要一个大家庭。
小康答应了。守墓期结束后，小康跟李亦合走了。
临走之前，小康给沙矮子磕了个头。他说：“这三年，我吃你的饭，你给我活路，我感激你。”说完之后便走了。
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据说那天沙矮子又发疯了，在院里翻滚，嘴里骂着小康，却泪流不止。
小康坐进李亦合的车。他只告诉了明棋。明棋保守了秘密，他也觉得，不告诉柳素素或许更好。
明棋跟到镇上，通往县城三岔口，车子开走了。
明棋追着车跑，一边跑，一边喊：“你一定要去省城。你一定要去省城！”
小康趴在车窗后面，望着明棋奔跑的身影。明棋拼命挥手，小康抹着眼睛。
“小康——等我给爷爷送了终，就去省城找你。你一定要混好，我去了也有地方吃饭了！”
明棋跑不动了，身影变得模糊。
“你一定要混好！”
明棋站在飞扬的尘土中，望着车子消失。然后抹了把眼泪，回家去了。
小康蜷在座椅里，隐约听到明棋的歌声：“腊月里来北风凉，媳妇给公公补裤裆……”
小康笑了，眼泪淌满面颊。他想，那歌声一定是风中的幻觉。
但省城不是幻觉。
他们终归要去省城的。
西凉市，并不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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