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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老板一见是丁家少爷,二话没有,扯起锚,张开帆,顺风上路了。一路上没遇上任何
波折,天刚蒙蒙亮,脉旺嘴就到了。
船靠码头之后,副官坚决要请大家过个早。包括船老板一行四人就上了岸。岸边有
个小集市,贩鲜鱼就是要赶个早,所以集市已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了。地上到处是活
蹦乱跳的鲜鱼,几家饭馆子挂着灯笼,酒铺子挑出了酒幌子,腾腾的热气从饭馆子一阵
阵扑出,肉包子的香味和鱼腥味混成一团怪温馨的富裕渔家的味儿,闻着就叫人安稳乐
和。
丁宗望这才觉得脚疼,大家一看,右脚整个乌紫肿大了。丁宗望叫了声“疼”,走
路都走不动了。
副官安置大家坐在饭馆子里,要了四斤鲜肉大包,切了五斤透味烧腊,配了馆子里
所有的几样小菜,如花生米啦,宝塔菜啦,酒也上了一壶,鳝糊米粉也上了几碗,花花
绿绿,热气腾腾摆了一桌。
大家举杯敬了丁宗望一盅,丁宗望到此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活着出来了!”
“活着!”大家说。几个男人都抹了一把死里逃生的泪。
王劲哉秘密接见了丁宗望。
丁宗望一个细节一句话都不遗漏地回忆了这一段经历。整整讲了大半天。王劲哉自
始至终声色不动。
“你说你背会了那封信,还记得吗?”王劲哉问。
“记得。好文章怎会不记得。”
丁宗望不仅流利地背诵了一遍陶铸、杨学诚的信,还自告奋勇默写了出来。
晚饭是王劲哉请的。在王劲哉卧室里,几碗好菜,两人对酌,月芽儿就挂在窗外的
杨树梢头。王劲哉说:“我是极少极少请一个人在卧房吃饭的。丁先生,我佩服你。我
赏识你。你是民族的英雄!”
丁宗望说:“不敢当。将军过奖了。”
但丁宗望心中的确万分激动。和王腊狗一样,他这一辈子是永远也忘不了与王劲哉
见面的这一刻情景了。酒水镇的传说把王劲哉塑造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阎罗形象,这个
神话一般的人忽地就活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是个军仪威严整肃,字字重似千金的军官。
丁宗望甚至有点庆幸这一次的遭遇,不然,他这一辈子哪能进到兵营,哪能与一位骁勇
善战的将军共饮!哪能看到这千军万马领头人小窗边的月亮?兵营的月亮真是和沼水镇
的不一样啊!那么孤高清亮冷冽。后来丁宗望在暗处观看了王劲哉对王腊狗的处理,就
更加加深了对王劲哉的印象。原来男人还有这么个世界!
王腊狗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又与往日一样开始勤学苦练,完全是个
好兵好军官的典范。王劲哉传他传得很随意,王腊狗一丝戒备也没有。
“报告。”
“进来。”
侦察处的一个侦察员在屋内。王劲哉说:“让他告诉你一个消息。”
侦察员说:“我在沔水镇活动了一个礼拜。了解到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派出
的通信员,在接头后被出卖,日寇剖肚开膛杀害了他。”
“他死了。”王腊狗沉重地说。
接下来是沉默。王劲哉抽烟,侦察员及屋子里其他人都将手按在手枪柄上,沉默地
望着王腊狗。
王腊狗嗅出了危险,“师长!”他说,“师长,还有事吩咐吗?”
“有。”王劲哉说,“记得我的训条吗?”
“记得师长!”
“大声背一遍。”
“是,师长。”
王腊狗立正挺胸,目光平视前方,背道:
“我是爱国人,爱国人是我。
我是良心人,良心人是我。
我是劳动人,劳动人是我。
我是勤苦人,勤苦人是我。
杀少人,救多人。
杀坏人,救好人。
实行勤苦,绝对听命令。
吃饭不做事的人,是国家的罪人。
营私舞弊的人,是国家的敌人。
抗战四年,失国土大半,羞愧万分。
王劲哉宁死不当亡国奴!
当了汉好的人,儿子儿孙不能在人前说话。
听我们师长的话,服从我们师长的命令。
绝对能打胜仗,绝对能打敌人。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掀起全民抗战,争取最后胜利!”
王腊狗背完,大汗淋漓,惊惶不安紧盯着师长。
王劲哉说:“背是背得不错,做到了没有呢?”
王腊狗何等聪明一个人,顿时明白事已败露,连忙跪下求饶。说自己确实是尽了全
力想拿信回来,可共产党的通信员就是不给。陷害丁宗望是故意的,因为他和丁家有世
仇。王腊狗又一字一泪讲叙了与丁家的恩恩怨怨。王劲哉一支接一支抽烟,以少有的耐
心听着王腊狗的故事。王劲哉的耐心使王腊狗胆大起来。最后说:“用一个共产党的通
信员做饵子报我的深仇大恨有什么要紧?我想师长不也讨厌共产党吗?我就只恨没能诳
出信来。”
王劲哉喝道:“狗屁胡说!来人掌嘴!”
王腊狗的脸颊顿时像发面一般,在两个彪形大汉的巴掌下一点一点红肿起来。直到
鼻孔嘴角都流出了血,王劲哉才抬手示意停下。
王劲哉走近王腊狗,端详他一会儿,叹息说:“都说你聪明,其实你好愚蠢!做了
汉奸害死同胞的人理应处死,我念你救过我的命,给你一条生路:三天之内,你去杀一
个日本小鬼,提头来见,让他替你抵一条人命。否则,你就抵命。”
王腊狗匍伏在地,后悔得不行,他为什么回来?这么傻!他怎么是王劲哉的对手呢?
丁宗望在厢房里看着这一幕,内里三层衣服都汗湿透了。
11
离脉旺嘴八十多里地有个龙家湾。孤零零一座小村庄却花木繁茂,六畜兴旺,五谷
丰登,女人生得个个水灵。这种情形持续有百来年了。江汉平原这一带有句话,就是:
脉旺的棉花酒水的鱼,红潭的稻米龙家的女;吃红潭的饭,咽沔水的鱼,穿脉旺的衣,
搂龙家的女,要当皇帝(我)也不去。日本鬼子侵入江汉平原之后,当然也就知道了这
段典故。经常就有三三两两日本小鬼偷偷离开据点来龙家湾找花姑娘。
王腊狗在龙家湾湾前的芦苇丛中潜伏了两天两夜,挨冻受饿,终于在第三天杀了一
个日本小鬼。前来龙家湾的日本小鬼一行四个人,王腊狗不敢动手,他跟踪着他们,瞅
准有一个独自进了一户人家,他便从后门摸进去。王腊狗非常有运气,这个日本小鬼正
在后面厨房劈柴。王腊狗拨开厨房后门时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日本脸,日本脸上居然
洋溢着爱意,笨拙而又殷勤地在中国农家劈木柴。王腊狗等到他转成背面时,一个饿虎
扑食,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割下了日本小鬼的头,包袱裹巴裹巴,溜回了芦苇丛。
当王腊狗潜伏在芦苇丛中受苦的时候,丁宗望终于鼓起了勇气找王劲哉替王腊狗求
情。
“王师长,打他骂他一顿就行了,让他一个人去杀日本小鬼太危险了。让他回来吧。”
王劲哉说:“你一个堂堂男子,哪来的妇人之仁?况且他一直要杀你呀。”
丁宗望说:“咳,没念书的庄稼莽汉一动脾气就说杀呀砍,哪能呢,再说,他要杀
我,我要杀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以仁服人的好,我们待他一家都不错,这他心中
还是有数的。”
王劲哉摇头苦笑,军人的悲哀由衷而生:“我们国家的男人就是这种样子,希望在
哪里呢?我在为谁打仗啊!”
“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丁宗望无法理解王劲哉,但他不愿意惹他不愉快。丁
宗望说:“王师长啊,您又没有派人押着王腊狗,他一个人还不早就跑掉了。”
“他敢!”王劲哉说,“他动了逃跑的念头也不敢跑!三天之后非回到我面前不可,
除非他要死不要活。丁先生,我莽撞地给你一句预言如何?”
丁宗望忙说:“请讲请讲。”
王劲哉说:“你虽家道殷实,虽勤俭勋劳,虽文才武略,可你保不住你的家业。”
“为什么?”丁宗望到底年少气盛,很是不服气。
“为什么?凭你这个性格就保不住,况且时下外侮内战,国家前途莫测,国不立,
安有家?”
“恕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持家理事已有三年,家事一切都顺当。”
“好。那就记住我王劲哉今天的话吧。”
丁宗望又觉心里虚落落的,说:“斗胆请王师长指条路。”
王劲哉爽快地说:“你就此留在军中,抗日保国。你的家小日后必逢凶化吉。”
原来是王劲哉想留住自己,丁宗望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我还没想到过要当兵
呢。”丁宗望一笑,以为此事就算一笔带过去了。
第三天清晨,王腊狗回到驻地,手里拧着一颗日本小鬼的人头。王腊狗不是没闪过
要逃跑的念头,但他不能再一次弄巧成拙。他坚信王劲哉在他周围布下了看不见的罗网,
只要他逃,一粒子弹就会穿透他的心脏。王腊狗还年轻,大仇未报,奶奶还在日夜等待
他,他决不能此刻就死。
不过事实上王劲哉根本没派人照看王腊狗。他对王腊狗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用
不着派人。
王劲哉看也没看人头一眼,唤过狼狗叼了出去。
“那么,王腊狗,你的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王腊狗“啪”地行军礼,振作精神,说道:“谢师长大恩。”
“不过,就这样了事,也未免太简单,军中将士会对我心生不满,说我姑息养奸。”
王腊狗身子一矮,跪下去再也立不直身,只是不住气叩头。他又一次后悔,后悔自
己没趁机远走高飞,又自投了罗网。
王劲哉踢了王腊狗两脚,说:“你好歹不分,认敌为友,卖身投靠,害死我同胞,
这简直就是瞎了眼,既然瞎了眼,就该挖掉。好在你还认得路,回到了我一二八师,那
就留一只眼吧。”
马上就上来两个人,拉出王腊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