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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扯什么!”
民警把他搡开,与五民小声说话。
“这小子是谁?”
“……我大哥。”
“平时对老妈不上心,丢了又装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妈的钱偷着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会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把你妈给扔了?”
“那倒不会!”
张五民脸红了,又补了一句。
“他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民警朝张大民的傻脸摇摇头,回屋去了。兄弟俩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了一夜。没有消息。爱吃冰的母亲说话短促有力的母亲——真的失踪了!张大民找到母亲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到冰箱上。全家人围着圆桌坐着,不敢看母亲的笑容,都看着冰箱。张五民很难过,朝冰箱鞠了三个躬就出去了。
“妈,我再吃一口烧茄子我就不是人。”
张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张五民改不了吃烧茄子。农业部食堂一出味儿,汪汪汪,头一个冲上去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年轻有为的张科长。部长爱吃烧茄子那就另说了。
张大民也给母亲鞠了三个躬。
“妈,您就这样走了。您为了让小五儿吃一顿烧茄子,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哪儿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鲜茄子也能找到茄子干儿,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您呢?”
张四民说别说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后,在河北省的一条乡间公路上,风尘仆仆走着一个老太太。她满头草屑,一步三摇,像啃苹果一样啃着一个茄子,网兜儿里还拎着一个茄子。巡警把车停下来问她,大娘,这是去哪里呀?老太太一嘴京腔儿,我们家搬家了,我找不着家了。老太太一上车便催,快走,我儿子等着吃烧茄子呢!
“您儿子是谁呀?”
“我儿子是主席。”
“什么主席?”
“正主席。什么都管。”
巡警们互相看了看。
“……是政协主席吗?”
“是。”
“他叫什么名字?”
“老五。”
巡警们又互相看了看。
“您家在哪儿住?”
“前边儿,房子里长棵石榴树的就是。”
巡警们就什么都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保温瓶厂厂长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公安局打来的。先问有没有一台会飞的锅炉,又问有没有一个人让这台锅炉给弄死了,最后说有这么一个老大太……办公室的老干事跳起来,这不是张大民他妈吗!干事像鹰一样飞进喷漆车间,落在迷迷瞪瞪干活的张大民背后。
“你妈没丢!你妈在河北呢!”
张大民差点儿栽到油漆桶里去。母亲被搀进家门的时候,连自己的相片都认不出来了。她扒着冰箱看了又看,老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呀,真俊!医院下了诊断书,二期老年进行性痴呆症,据说到三期就该吃自己拉的屎了。母亲的病情没有恶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比好人差不远,坏的时候比最坏的孩子都差得多了。她没事老开冰箱,不拿东西,打开看一看,歪着脑袋想一想,再关上。过五分钟又打开,还不拿东西,想一想,看一看,笑一笑,就关上。张大民很恼火。他去电器修理部打听,能不能给冰箱上把锁?人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有非常贵重的食品需要保存吗?他说没有,就是点儿剩菜。人家就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了。
“您想把冰箱改保险箱?”
“不是。我就是想省电。”
“省电?您把插销拨下来不就行了么。”
“拔下来我找你干吗?”
“谁知道你找我干吗,吃多了!”
张大民生了一肚子气,回家找根行李绳子,捆犯人一样把冰箱给捆上了。添了许多麻烦,省电省了不少,也算不是法子的法子,好歹把母亲玩儿冰箱的毛病给治住了。晚上,没入敢陪她睡觉,张大民就陪她睡觉。她半夜爬起来,四处摸索,不知要干什么。
张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来越多了。
张树六岁那年,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张二民不生孩子,让山西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跑回来了。母亲不认识她老问你是谁呀,哪庙的,老在这儿坐着干吗?二民脾气强多了,说话不梗脖子,三五句说到伤心处,便闷着头儿叭嗒叭嗒掉眼泪。张大民陪着她一块儿叹气,你看你,不听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儿,让猴儿给挠了吧?非要拿存折喂一山西大叫驴,还要气死我,我还没气死呢,山西大叫驴尥蹶子,把您给踢背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过去那个张二民么?不过,尽管她左手俩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镯子,脖子上一条链子,金灿灿的一嘟噜,身上却还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联厂大肠组的时候,都说是肠子味儿,那是客气。现在猪场的干活,八格牙路,用不着客气,就直说那是猪粪是臭大粪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儿来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张大民还有一个意思不跟别人说,只在半夜们着心口跟自己说,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脸肿,我们云芳一粒金子没有,我们云芳不鼻青脸肿!再者说了,那是金子吗?谁敢保证那是金子?拿几块烂铜充数罢了!
罢了。
山西人来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镏子,大链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张嘴,出来俩大金牙!他把点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两条烟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应该坐那儿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妈!口音很浓,舌头上像勒着两根儿线一样。妈不理他,只是郑重地发问,你是谁?哪庙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脸红脸白,像进了校长室的小学生了。这个山西人给张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脸肿,比张二民鼻还青脸还肿,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欢喜啦!张大民看张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小屋里,缓和一下气氛,也想顺便跟他谈一谈。山西人吃惊地看看石榴树,小心地在床边坐下了。
“怎么称呼?”
“李木勺。”
“勺儿?什么勺儿?”
“舀蜂蜜的勺儿,我爹是养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没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这回你把我妹妹脑门子打个大包,都青了,跟白洋淀的咸鸭蛋似的,我可就不想饶你了。我这当哥哥的要好好批批你了。”
“该批该批!打也不冤!”
张大民对他的印象便越发美好了。
“贫下中农爱打老婆,这我们知道。可是,你跑到工人阶级家里来打老婆,这合适吗?你也不问问,我们工人阶级同意吗?想打人,上了街看谁不顺眼,你打谁不行,干吗躲在屋里打自己的老婆呀?工人阶级一专政,往死里打你一顿,你受得了吗?往后别打老婆,手痒痒了给自己几个大嘴巴,舍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又解了自己的气,还过了打人的瘾,也没什么后遗症,多好!实在憋不住,你拿脑袋撞电线杆子,你跳到水库里喝一肚子水,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猪圈里揍老母猪一顿,把它揍残废喽……你也别打老婆!老婆是谁呀?陪你干活儿,给你做饭,帮你出主意,甜的留给你吃,苦的留给自己吃,剩一口饭了也给你多半口,她吃小半口,老婆容易吗?白天忙够了,晚上还陪你乐呵。你乐呵够了,爬起来就打老婆,你算什么东西?你还是个人么你?你要再打我妹妹,我把你木头勺子撅两截儿喽!我上山西霍县刨你们家祖坟去!”
山西人的眼睛闪烁着悔恨的泪光。
“该刨该刨!你是个好嘴!道理明,道理通。悔死啦,对不下二民,她是个好老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打她可比不上……比不上她凶哩!”
“我妹妹揍你了吗?”
“我不说。我丢人!”
“女的打男的我就管不着了。踉自卫有关的事我也不管。你们两口子的事还是得你们两口子管,我说多了就不合适了。”
“你会说!说得明!大哥,你说说看……她扬着铁锹追我,我绕了三排猪圈也躲不过。我一追她,她一翻就翻到猪场墙外面去哩!你给说说看……”
“上窜下跳的,都着什么急呢?”
“我们俩都想孩子!”
“想能想出来?打能打出来?得踏踏实实做工作,还得碰运气,蛮干不行。”
“运气赖!她赖我,我赖她。”
“给二民瞧过病吗?”
“瞧过三个医院,都没有病。”
“那就是你的毛病了。”
“我没有病。我家伙好使!”
“好使也不行。骡子好使,管什么?光撒种不长东西。想孩子就赶紧瞧病!”
“你好嘴。你说咋着就咋着。”
山西人答应瞧病。张大民答应陪山西人瞧病。两个人脾气相投,分手之际像刚刚拜了把子的兄弟一样。出门的时候,李木勺指指石榴树,屋子不大,咋还下个柱?张大民谦虚地告诉他,那不是柱,那是棵树。李木勺不胜唏嘘,你们城里人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贫下中农终于觉悟了。
张大民在鼓楼附近打听了一家医院。第一次去,居然没挂上号。第二次俩人天不亮就去了,又差点儿没挂上号。骡子太多啦!进诊室的时候,李木勺腿肚子转筋,非要拉着张大民一块儿进去不可。张大民先好言相劝,见说不通,就把他往门里一推,玩儿去!……
四个月之后,李木勺领着张二民来报喜。他先给岳母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跪下了,抱着张大民的大腿就不停眨巴眼睛,想掉眼泪。张树在一边看着,突然冒了一句,卑躬屈膝!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叫什么话?
“天才!我儿子会说大人话了!”
“大哥,他不是天才,是天才的娃儿,你是天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