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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无出路咖啡馆(35)
里昂这时说:〃要是海青的作品不入选呢?〃
王阿花扭脸看看他。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里昂说:〃要是不入选,就让他上街画肖像,养活你搞一年创作。〃
王阿花还是不吱声。
〃阿花,我早就讲过,你不该浪费你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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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怎么办?〃王阿花不紧不慢地说,〃去卖一个肾?〃
像冷不防挨了一个耳刮子,里昂猝然沉默了。
里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钟,才又恢复动作。他将另一只睡袋〃刷〃地一声抖开。我看见王阿花的长睫毛瑟瑟一抖。她和里昂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创伤。抑或是秘密地相互护理和共同疗养?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露在嘴唇外,穿着又大又肥的衣裤,眼镜也显得沉重而老气横秋。她像个玩具成年人。我看着她每动一笔,舌头便跟着轻轻一移,她最多只有二十四岁。
里昂招呼我,指着床垫上两只睡袋,一个鲜红一个翠绿,要我选择一只。我随便指指那只红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钻进了绿色睡袋。
我说:〃喂,等等……我睡哪里?〃
里昂说:〃你不是选了红的吗?〃
〃等等!什么意思?你睡我旁边?〃我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的表情在说:搞什么名堂?!要我和三小时前认识的人头挨头睡一张床?!难道我看上去那么放荡、颓废?!
里昂两腿已在睡袋里,他边脱外套边说:〃你不是大兵吗?大兵不野营?〃
我茫然地瞪着眼。我想,是我脑筋猥琐还是他存心不良?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国。
王阿花这时说:〃我们常常这样野营。等有钱了,我和海青打算去买两个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舍了。〃
里昂一下滑溜下去,只露脑门在睡袋外面。他说:〃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王阿花还得睡。〃
我问:〃阿花,你们一夜不睡?〃
她说:〃我们一天睡五小时就够了。没活干的时候睡十五个小时。〃她转脸看看我,下巴向里昂一指,〃他常在我们这里做乞丐。〃她温存地抿嘴一笑,这时又很母性了。见我开始脱皮靴,她又接着去画那只灯罩。灯罩的日本米纸在我的位置看像在溶化过程中。王阿花在绘一丛杜鹃。那样的专注也把她给溶化了。
我磨磨蹭蹭,一只靴脱了有半分钟。王阿花再次回头,对我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并马上开始同情我。她的眼睛向已经睡熟的里昂瞟了一下,说:〃要杯咖啡吗?〃
我说:〃谢谢,不了。〃
她说:〃别客气。〃
我脱下了第二只靴子。她站起身,伸个懒腰,轻声说:〃我去煮点儿咖啡。你真不要?〃
我说:〃真不要,非常谢谢。〃
她说:〃不用谢。〃
说着她走出去,把一块布帘轻轻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里昂掩上门,我明白她并没有去煮咖啡,她误会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腾出来,让我和里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动。我顿时觉得受了重大误解。就算我和里昂今天投靠到这里不够妥当,尤其是我,相当不稳重,但我不至于那么颓废那么放荡吧?我心里一阵猛烈地反感,想立刻冲出去,同王阿花解释。走到门口,我想,解释什么呢?话如何去说?说:嗨,王阿花,我们没有私下活动,我不是里昂的未来女友,我有未婚夫,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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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无出路咖啡馆(36)
他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里昂到底把我当什么人?我得让这三个胡闹惯了的男女明白,我绝不是胡闹的女人。我正在一场正式恋爱里,那样的正式恋爱是有正经后果的。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对于王阿花和海青来说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他们不会认为这桩事里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脸地拉着他们来澄清。假如我冲出去喊冤:你们瞎了眼,看错人了……我和里昂根本不想Zuo爱!他们会眨巴着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好了,不Zuo爱又不会在我们这里讨到表扬。
那将是很蠢很蠢的一个场面。他们只会觉得我这人很费事、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虚伪。
我慢慢走回床边。动手去解外衣的纽扣,眼睛瞄一下里昂。他眉头轻微锁着,一缕长头发披挂在面颊上,他醒着时显得宁静……一种对什么都不抱希望的宁静,而他熟睡时却像对什么都有轻微的不满。他嘴唇抿得很紧,嘴角用着一股力,我觉得他在紧咬牙关,在忍受一丝不碍事却也不消散的疼痛。我浑身一哆嗦,猛地抽回目光:怎么会这样有兴致地去看一个睡熟的男性?这样长时间地观察他是因为他的睡相特有魅力?
我轻手轻脚进入睡袋,还是惊动了他。他翻了个身,给了我一个后脑勺。他的头发真好,可惜不属于一个女孩。而他是有那么一点儿像女孩的……我再次一哆嗦:怎么又琢磨起他来了?难道一个后脑勺也惹出我这般抒情这般感叹?原本没有特殊意义的睡觉,我却凭空找出特殊意义来了。我还喊冤?!
里昂在翻身时,右边的肩头露在了外面。是个单薄却形状不错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过,伏在那上面流过泪,说过山盟海誓的话。然后,她把自己从这单薄的肩头撕扯开来,让它此刻孤单单地耸在这里。我及时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严实。我向自己讨饶: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怕他着凉,我是替王阿花做这个动作。这个温情似水的动作属于王阿花纤细、洁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么了不得?我年长于他,他在睡熟时显得格外年轻。
我发现自己将右手搁在面颊上,指尖蹭到了他的体温,他的体嗅,他那非物质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惊惧: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实,它那么渴望去闯祸。这个男性在四小时之前还不存在,而现在我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的体温旁想入非非。
是因为我喜欢上了王阿花的缘故吗?是我借喜爱王阿花来喜爱他吗?还是我通过他去喜爱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时一定是美丽的,花儿与少年般的美丽。王阿花和他Zuo爱的时候会怎样?一定也很美,非常的鸳鸯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吗?有相似的单薄和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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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的不好受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
他们中间谁闯了祸,中断了一场优美的爱情?
〃优美〃,这个词的选用很令我满意。世上的确有不多的优美事物。同这个里昂恋爱,一定是桩优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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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无出路咖啡馆(37)
我闭上眼,睡意却已云消雾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没声地撩开门帘,迟疑地走进来,走到灯前,悄没声地继续画她的灯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这边转过脸,长久地凝视并排躺着的里昂和这个中国女子,她对王阿花来说,暂时还相当神秘。我感到她叹了口气,早熟的一个长叹,同时悲悯地看着这对中国男女,毕竟是一对黄孩子啊……她希望他们俩好好做伴,长远也好,短暂也好。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着昏暗中躺着的中国女人。她躺在里昂身边,像沤烂得仅剩细腻的神经网络的两片白杨叶。她会好好做里昂的伴吗?这个中国女人,她的亚洲黑发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后,她细弱的亚洲脖子,基本没有弧度的亚洲胸部,都罢了,只要她能好好做里昂的伴。
我最后的感觉,是王阿花用一块深色的毛巾围住台灯,把光聚成一小团,让光之外的亚洲男女睡得更踏实些。
〃你的父亲,是个老资格共产党员?〃
〃是的。〃我答得这么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面前的脑袋埋下来,又去阅读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实早已不在读了,或者早已停止读进任何词句。我一礼拜前填写的这份表格,那上面项目琐细,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产党的,是吗?〃
〃是的。〃
〃动机?〃
〃抗日。〃还有其它动机,比如马克思主义,我跟你讲这些不是瞎耽误工夫。
脑袋秃到最狼狈的时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随它去……别这样一丝一缕,从右边牵拉到左边,像捉襟见肘盖的草屋顶……会气派大些。不然尽管他庞大,仍是个小公务员。
脑袋慢慢变换角度,最终,那块由稀疏的浅黄头发遮盖的朦胧秃顶退出了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张粉红的、慈眉善目的大脸。我按和理查·福茨约好的时间来到第四号审讯室,这张面积可观的新面孔已等在这里,只告诉我理查临时有急事,和我的交谈便由他来继续。他说他对这个案情不熟,只好和我从头来。我问从什么头来,他说就是把理查·福茨问的再问一遍。他有一种能力不够的样子,反应也跟不上,因而他每问一句话都留给自己相当长的时间去反应。
〃对不起,我不会中文,只能劳你驾讲英文了。你介意吗?〃
〃不介意。〃我有什么选择。
〃你的英文不错。〃
〃哪里。〃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哈哈!〃
〃哈哈哈!〃一点儿也不可乐。你误认为自己是个幽默的人,这点比较惨。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干练,打起人来肯定特别酷,特别干净漂亮。理查可以去电影里做007,而我面前这个面积、体积都可观的人可以去做许多其他角色,比如传达室的看门老头,办公室主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