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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从铁匠铺里出来,一路拍打着墙壁,径直走到冯老板面前。冯老板正坐在柜台前数钱,他抬头看见五龙怕冷似地缩着肩,木然地站着,五龙的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的。
对面打铁的老孙死了,五龙突然说,才咽的气。
听说了,得的是伤寒吧,冯老板说,你没事少往那边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霉。
他们现在缺一个打锤的,打锤的要有力气,他们想让我去。
怎么?冯老板关上钱箱,抬眼审视着五龙,语气中含有一丝挪揄,你也学会跳槽了?谁教你这一手的?
他们说每月给我五块大洋,吃住在店里。五龙冷静地回答,他的指关节插在棉衣怀里活动着,发出咯咯的脆响,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冯老板有点诧异地瞪着五龙,然后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看来好心是没有好报的,病狗养好了都要咬人。冯老板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钱盒数起铜板来,那么你说吧,你想要多少?
五块。我想我花在店里的力气值五块钱。
拿去吧。冯老板扔过来一块大洋,当,又扔过来一块,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的,同时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冯老板说,你现在像个人了,知道讨工钱了。
五龙弯下腰,把地上的五块钱币慢慢地捡起来。他对着钱币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尘。他的脸上泛起不均匀的红晕,红晕甚至爬上了他裸露的脖颈和肩胛处。冯老板听见他浊重的喘息声,他把钱塞进棉袄里面朝门外走,猛然回头说,我要重新买双鞋,我就要买皮鞋,皮鞋。
冯老板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话的含义。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个被遗忘的细节。他竟然还在赌气。冯老板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天了,他竟然还在为一双鞋子赌气。冯老板突然意识到五龙作为男人的性格棱角,心胸狭窄,善于记仇。他一直把五龙当作可怜萎葸的流浪者,忽略了他种种背叛和反抗的迹象。冯老板站起身走到门口,他看见五龙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缩着肩,步态呈轻微的八字,硕大的被剃得发亮的头颅闪着微光,最后消失在街口拐角处不见。
狗日的杂种。冯老板倚门骂道。不管怎样,他从心理上难以接受逐渐显现的事实。事实就是五块大洋,还有一双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摆到了冯老板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冯老板嘀咕着锁上红木钱箱,然后他抱着它朝后院走。绮云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剁白菜。冯老板对着厨房说,你知道五龙干什么去了?他去买皮鞋啦。说完自己笑起来。绮云说,买皮鞋?不是才买了双鞋吗?这样的人给他竹竿就要上梁,你们走着瞧吧。冯老板突然恼怒起来,对着厨房里喊,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难道喜欢这狗杂种吗?我是要他的力气,力气,干活,你明白吗?
五龙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冯老板看见他在厨房里盛冷饭吃。他蹲着,嘴角因为充塞了饭团而鼓起来,牙齿和舌间发出难听的吧叽吧叽的声音。冯老板发现他是空着手回来的,他隔着厨房的窗户问,你买的皮鞋呢?给我看看你的皮鞋。
钱不够。五龙淡淡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复归平静。
当然不够,要不要把下月工钱先支给你?
用不着。五龙低下头扒了一口饭,他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想买,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我觉得憋闷得厉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里就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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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里五龙谛听着世界的声音,风拍打着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户,除了呼啸的北风,还有敲更老人的梆子声。一切都归于死寂。面对着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辆在原野上奔驰的运煤火车,米店和整条瓦匠街就像一节巨大的车厢,拖拽着他,摇撼着他。他总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睡去。依然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摇晃着,人,房屋、牲畜和无边无际的稻子在大水中漂流。他还梦见过那个饿毙街头的男人,他的脑袋枕在麻袋上,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看见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听见自己恐怖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中,那么凄凉,那么绝望。
第三章
遇到太阳很好的天气,织云把藏在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里晾晒,丝绸、呢绒和皮货挤满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织云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时髦的衣物,它们也是她在青年时期唯一重要的财产。到了冬天,织云微微有点发胖,看上去更加白皙丰腴,即使在室内,织云的下额和半边脸仍然埋在狐狸皮围脖里,让人联想到电影星那些娇气美丽的女演员。
织云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带着满意自得的表情凝视自己的每一条丝围巾,每一套花缎旗袍。午后的阳光从两侧的屋檐上倾泻下来,柔软的丝绸像水一样地波动,静心捕捉甚至能听见一种细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声。织云不停地晃动摇椅,随口哼起一支流传在城北码头一带的苏北小调。小调轻桃粗俗而充满性的挑逗,织云哼着突然就捂着嘴笑起来,真滑稽,真下流,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唱这种小调的。另外,她的不断变花样的骂人话往往脱口而出,这对于她也许是无师自通,也许是与码头兄弟会那帮无赖恶棍长久厮混的缘故。织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导致她简单的喜怒哀乐。
五龙,你过来。织云看见五龙朝院子探了探头就把他叫住了,你过来,给我看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要看着?五龙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棉袄上落满了白色粉灰,他拍打着袖管和裤腿,在院子里还怕人偷吗?
不怕野贼怕家贼。织云神秘他说,我要出门,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衣裳。
谁是家贼?我偷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我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呢?织云搡着五龙说,她朝店堂那里努努嘴唇,当心绮云,她就嫉妒我有这么多漂亮衣裳。她什么也没有。你当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会吗?五龙微笑着很感兴趣地问,她会吐唾沫?
去年我晾衣服时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阴毒,坏心眼一箩筐。
你是姐姐,你怎么不狠狠治她一顿呢?五龙抱着双臂漫不经心他说,二小姐在家是张狂了点,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计较。她能持家,爹处处宠她,当个什么宝贝。织云从摇椅上腾地坐起来,她说,我才不愿守着这个破米店熬日子,我两天不出门就头晕气闷。
院子里没有人了。五龙无聊地绕着晾衣杆转了一圈,悬挂的旗袍有时就像一个女人的形状,逼近了可以闻到残留的脂粉的气息。阳光直射到他新剃的头顶,产生一种微妙的酥痒的感觉,他抓抓头发,头发像针一样直立着,有点微热,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鹅黄|色的无袖丝袍,一种柔软滑腻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他的身体。就像一滩水最后渗入血液,五龙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怀着突如其来的幻想注视那件鹅黄|色的旗袍,心绪纷乱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衣裳。那是夏天,美貌风骚的织云穿着它在米店出出进进,夏天他们在这里于了些什么?夏天他还在枫杨树乡村的稻田里打稗草,洪水还没有从山上冲下来,所有人都在稻田里无望地奔忙。有时候在正午时分踩水车,听着风车叶片吱呀呀地枯燥地转动,水从壕沟里慢慢升高,流进稻田。那时候他好像预感到了秋季的变化。在疲劳和困顿中他幻想过城市,许多工厂和店铺,许多女人在街上走,女人就是穿着这种鹅黄|色的多情动人的衣物,她们的Ru房结实坚挺,腰肢纤细绵软,放荡挑逗的眼睛点燃男人的邪念之火。五龙记得他在祠堂度过的无数夜晚,繁重的农活和对城市的幻想使他心力交瘁,陌生的城市女人在梦中频频出现。词堂的地上和供桌腿上到处留下了白色污迹。五龙记得他的堂叔来到祠堂,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亵渎,堂叔严厉他说,五龙,你弄脏了祖宗的灵地,迟早要遭报应。
我不怕报应,五龙抓住织云的旗袍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了红潮。院子里仍然没有人,他走到墙角经常撒尿的地方,匆忙地解开裤带。他就像撒尿那样叉着腿站在墙角,看见有一只老鼠从脚边窜出去,消失在院子里。
从店堂里传来冯老板和伙计老王的说话声。好像仓房里的米快卖完了,而浙江运米的船却还没到码头,冯老板很焦急的样子,说要请六爷帮忙弄米,又担心他是否肯帮忙。绮云尖细的嗓音这时插进去说,让织云找他,这点小事怕他不帮忙?织云不能白陪他玩呀。
冯老板让五龙跟上阿保他们去码头借米。五龙心有疑窦地问,这几船米怎么借?谁肯借几船米呢?,冯老板吞吞吐吐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别管那么多,跟着去就是了。
五龙再次来到深夜的码头,旧景旧情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他靠着一垛货包注视着码头兄弟会的几条恶棍,他想看看他们怎么借米。江边灯影稀疏,船桅和货堆被勾勒出复杂的线条和阴影。阿保的孩童气的圆脸显得轻松自若。就是这张脸,五龙总是从中看到罪恶的影子,使他畏惧更使他仇恨满腔。奇怪的是他还能看见一张人皮在他身后拖着。他们跳上了紧靠驳岸的一条油船,然后再朝停在里档的船上跳.两条运米的船急速地摇晃起来,桅上的煤油灯突然消失了。五龙远远地看见阿保把桅灯扔进了江里,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借米,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抢劫。五龙四处张望,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其他船上的人呢?那些像游神一样穿黑制服的狗子呢?看来这一带真的没有王法,只要你有枪有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保站在米船上朝五龙招手,示意他过去,五龙迟疑了好久,慢慢地从一条条船上跳过去,他不想参与抢米的过程。但阿保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