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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冷的冬天,夜已经很深了。刚降薄薄一层霜,零星一两声像被冻得呜咽的狗叫。
他听见一种不自然的呼吸声,非常不稳定,就像一个人想恸哭、狂笑又不肯发出声音、拼命憋着自己。
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卧室灯猝然亮了。然后,就听见艾老师冲进厨房里打开水缸盖的声音,然后就是哗哗的水响。
一边本能地反应过来,之前早晨他还偶尔会发现地被弄湿、水缸盖已经打开纳闷,居然是艾老师自己干的,而不是想象中的小野动物像黄鼠狼什么的。
冷得人骨头都疼的天,到了晚上,水面甚至会结薄薄一层冰碴,绝对不可能直接喝,弄它干什么?借着干净清凉的月光凑到窗户上,十五岁的少年惊呆了:大家心目中神一样的艾老师,居然一丝不挂跪在水缸边上,把刺骨的水往身上浇!
房间不够明亮,还是看得清楚脸上有水痕反光。没有表情只静静凝视某个不知名地方,纹丝不动的艾老师笼罩在沉重的悲怆感觉里,压得少年几乎不能呼吸,更别提做点什么。
惶恐的韩庆根像中了定身法,呆呆在窗外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呆呆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裸身男子艰难起身踉跄着离去。穿着厚厚冬衣的他,手脚已经冻僵了。
想到在空气都像有冰碴的冬夜赤裸着溅上了冰凉的水,该冻成什么样,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坠下去。即使没有太多人生经验,少年也能感觉到,一定有极可怕的原因,才会用这样的行为凌虐自己。
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根本就不应该知道。更不能问。
从此,课堂上、餐桌上看着心目中偶像的崇敬目光中,自然就会多了一份说不清楚的忧戚。
直到春暖花开以后,直到夜里的凉水也不冰手了,少年心里的沉重恐惧才略略松一点。
半年以后,少年如愿以偿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
这种学校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补助,毕业可以到富裕一点的周边省份教书。真能毕业,这辈子算可以不用全靠种地养活自己了——如果在外打工的父母能给凑足学费。拿到通知书后半个月,双亲寄钱回来了,只够一半。捎信说工资年底才能结,这些是卖血的钱。不够的托叔叔先帮忙想办法找人借了救救急,年底一总还。全村人都知道,年底能不能结工资没准头,那钱不一定指望得上。
最后,幸运的韩庆根还是可以按时去报到了。
学费是艾老师垫出来的,甚至连带上路的行李都是他给置的。
临走前,少年去老师门口道别。
早就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激,足足读了九年书的人,还是身子一沉,在红土地上跪下了。
艾德华不知道该怎么办,往后退了一点,只轻轻摆手,温和地劝:“别多礼,我受不起,心里也过意不去。”
抽噎了很久,少年只憋出一句:“您为什么不坐飞机回去……这里太苦……”
认真打量少年痛心的诚恳表情,艾德华微笑:“原来的积蓄说不上多,但是在这里反正也花不了什么钱。觉得自己有用,心里舒服一点。再说,我喜欢这里的学生。”
平静的几句话,让心本来就悬着的少年哭得更厉害,“谁照顾您生活起居,给您烧热水……”
艾德华微微笑出来,“日常事情我是笨一点,活下去应该不难。村里人都很乐意帮我。”
“艾老师求求您一定要保重,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少年的泪水里面混杂着他不敢说出来的恐惧和担忧。
这句话震动了艾德华。面前这个从艰困境遇里面挣扎出来的大孩子,以及那些学校里虔诚望着自己的一双双晶莹眼睛,要是没有了艾德华,将来也许会完全不同。
“艾老师,我三年以后就毕业了,到时候回这学校来,帮着教书——您要是还没有坐飞机走,我还过来伺候您……伺候您一辈子。”
游离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这天真的誓言有着纯朴的力量,令艾德华忍俊不禁:“傻小子。将来你会遇到很多机会很多诱惑,会面对你根本想不到的人生。别随便承诺一辈子——男人要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任,承诺可是要兑现的。”
“我一定会回来……怎么都是一辈子。”少年虔诚地。
艾老师都能在竹舍教这么些年的书,他韩庆根能有什么想不到的难处?不相信,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诱惑。
艾德华的眉峰抖了一下:今天实在有趣,居然这样意外的时间地点,得到了一个男孩子一辈子忠诚这样离奇的誓言。这无心的话,还是令他心情变得明快起来。
恍惚中,一切都像发生在遥远的前生。
为了保证灵魂不再内疚而彻底约束身体的本能欲念,过得不能算不辛苦。但是,在寂寞和宁静中,静静享受着被一些成长中心灵需要的感觉,享受着付出本身。
心早已经在被放弃的一刻化为灰烬。
除了偶尔袭来的欲望挣扎,和对一个人身不由己的痛切思念,人们保持距离的敬畏和感激眼神常常令他觉得惭愧,但每做一件事情,总会有难言的欣慰和心安:被这么多人需要,生命比较有价值。利用燃烧后的这点余温,还能改善一些生命的轨迹,这真是值得深深庆幸的选择。
他喜欢竹舍宁静无波的生活。
他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远离一切现代通讯手段的艾德华当然并不知道,此刻,在遥远清冷的多伦多,有一个伤心的男人,正在用尽一切手段并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迹近疯狂地寻觅跟几乎一夜失踪的人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他依然相信,并没有被遗忘。和老友们如安迪、小宇甚至蒋晖,都还保持着不算生疏的断续联系——某个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合作的慈善组织接受了他保密身在地的要求,愿意帮忙代转寄出和收到的书信。
牛津、巴黎、香港、北京、多伦多……不算有成就、起码努力过的过往生命里,总被生命本质的渴望追赶着奔波。当年执著于物欲的艾德华会孜孜不倦讲究礼服的文化内涵、衬衫的艺术气息,计较音响的声音风格华美纤柔还是动态强劲。到了寂寞竹舍村,没有曾经不可或缺的霓裳与抽水马桶,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咖啡壶甚至熟悉牌子牙膏、方便面和润肤产品都统统欠奉,实在太像另一个星球,反而觉得那些苦苦追求过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虚妄。
除了那双坚定的手。
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磨蚀淡化的名字。
即使流年似水、即使人在天涯,愧疚和挂念,依旧强烈到比身体的痛楚更真切清晰。
一辈子……太漫长了。
许久都没有声音,少年知道艾老师又陷入了经常性的静默和神游状态。
不敢打搅老师的思绪。他悄悄站起身,背上不多的行李,向大路走过去——从镇上搭小巴到县城需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县城要是能快一点,还能赶上火车站下午那趟去市里的慢车,晚上就可以到学校了。
走出一丛毛竹的翠影,机耕道上,火辣辣的太阳把四周烤得泛着强烈的白光。
过了十几步,再回头看,房门口已经没有人影。
看不出人迹的红土地面,香椿树细细的影子格外落寞。
初中毕业生还没有学过太难的古文,尤其像江淹《别赋》那样华美的文字。所以少年并不知道古人曾经叹息过“黯然销魂、唯别而已”这种漂亮的哀愁,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来时路,没来由觉得心里沉甸甸。
村口老樟树浓密的枝叶里,很多不知疲倦的知了,正嘶鸣出枯燥的声音。
番外:不需要……完美得可怕
三四 托孤
被世界遗弃不可怕 喜欢你有时还可怕
不需要完美得可怕 我以后全无牵挂 什么都不怕
……………………
午后淡淡的阳光下,清新植物香气缭绕中,出神地凝视蕾丝通花纱帘下面熟睡的小小婴儿散发着隐约奶香的面孔,陆申心里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面对的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却总是很容易浮现出很自然的、血脉相连的感觉——甚至比年轻时候面对刚刚出生的红粉粉的小宇还要来得强烈。
是因为这孩子的名字也叫Edward吗?
还是因为这婴儿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图腾?
还能有这份感激的心,还能用这么煽情的感觉来思考,实在忍不住嘲笑自己一番。
真是老了。
不知道发呆有多久,身后传来温暖的咖啡以及小松饼的香味,以及林婉仪愉快的声音:“申哥,谢谢你接到邀请,还乐意来看我们母子……虽然每次见到你都要请你帮忙,很不好意思,但这世界上能真正帮到人又肯点头的,只得你了。”
转身接过细碎冰纹的精致瓷器碟子,深呼吸纯正黑咖啡微苦的气味:“哪里。”
他来这儿,肯定不是因着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需求。看见这孩子稚嫩的面孔,会觉得前尘旧事不完全是一场梦,还有一些可以确认或把握的东西。
挑个理想的位置坐下,能同时看清楚熟睡婴儿动静和陆申表情,林婉仪却不敢抬头正视陆申的眼睛,只看着孩子小小的面孔,轻声:“Edward离开多伦多已经将近一年,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申哥,有什么线索?”
不必问是不是已经找到。
真找到了艾德华确切讯息,陆申绝不会坐在这散发着草叶清香、有淡淡阳光的午后发呆,静静等待朋友细细磨一杯咖啡。
目送艾德华背影自林氏机构大厦离去的那一瞬间,心顿时变得空空荡荡,陆申才真正明白,自己一辈子要挣扎向上要出人头地,潜意识里面真正追求的东西是什么:陆申真的只是被艾德华勾引而身不由己的男人?内心根本没有的欲望,能因为别人的影响而刻骨铭心?
自从和林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