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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温彦之捧出一口雪花辞的广口方碗,捞出给齐昱的白面,并撒上葱花和细盐,恭敬放到齐昱面前。
齐昱看着眼前的面,汤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见自己在汤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葱花,半点儿油腥都无。
他不由再问自己:朕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宫中的晚膳。
况这呆子还不领情。
温彦之将一双竹筷递给了齐昱,这才让开来,站在旁边。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周福走来,要先查验一番汤面,却被齐昱挥挥手,遣开了。
——姓温的脑子大弯转不了几个,你竟还指望着他弑君。
——不如指望老高丽国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齐昱将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来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
吃完赶紧回宫吧,还有奏章要看。
温彦之道:“皇——”
“治水之事,”齐昱一边挑起面,一边问,“是秦文树教你的?”
温彦之一怔,过了半晌,摇头道:“回禀皇上,不是。”
齐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议,秦尚书修改过,微臣亦画过图纸,原本要呈给先皇。”
“哦?”齐昱顿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这能耐,朕是不是该考虑将他从镇江调回来。”
温彦之低头,“皇上,不是耿大人。”
齐昱皱眉,再往前想,忽然说:
“方知桐?”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钢针,忽然在温彦之的心头狠狠一戳,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秦文树落难后,所有工部官员都承了御史台所判的“不察之罪”,统统官降三级,可方知桐身为工部侍郎,虽无证据直接参与案件,“不察治罪”却更深重,便直接被罢免官职,朝廷永不录用。
四年前御史台一别,温彦之再未听闻过他的消息。
齐昱吃得很快,一碗汤面见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拭嘴角,余光中见温彦之神色怔忡,以为他是顾念起了曾经的同僚,便道:“你大约觉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温彦之垂眸,“微臣不敢。”
齐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绢帕,“这是事实。”
温彦之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齐昱缓缓道,“往往明知是错的,皇帝,却不得不做。”
他突然唤道:“温舍人。”
温彦之低头:“微臣在。”
齐昱道:“如今你是个史官,你来告诉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皇帝?温彦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间,明君多少,贤主多少,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却不是个个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顶着千古的骂名。
温彦之道:“微臣不知。”
“朕也不知,”齐昱笑了,“但朕却知道,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的,不是好皇帝,纵容外戚、仰仗权臣,亦无法称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个开疆拓土劳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个攀高附低的窝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
“温舍人,安稳,方能图后事。如此说,你是否明白?”
☆、第10章 【人在刑部大牢】
夜风凉沁,打素白纱的雕花窗缝里,徐徐吹入房中。
温彦之在床上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头顶的绣鹤帐幔。
齐昱的话如同幼时学的千字文,一字一句,种种线索,在他脑中好似扎了根。一时间林太傅、大理寺、御史台一场一场在脑海中浮过,最终,所有纷扰的句子在脑中散去,只剩下那一句。
“安稳,方能图后事。”
数年回忆如云烟,好似将他慢慢笼罩起来,朦胧中,他不甚踏实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哭喊着拍打外面的院门。
睁开眼,晨曦薄光从窗棂间透了一丝在地上,还带着黎明的暗黄,可见天色十分早,尚不到上工的时辰。
门外之人还在哭,仔细分辨那声音,好似隔壁院里的薛婶。
他连忙披起衣服去应门,甫一打开院门上的小窗,便见外面站着的婆子涕泪横流地哭喊:“温公子啊!出事了——云、云珠小姐不见了!”
“云珠?”温彦之一惊,忙系好外衣打开门,扶着那婆子:“薛婶,究竟怎么回事?”
四周行走的贩夫并街坊邻里已有早起的,此时都是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被扶着的薛婶捂着脸哭,面上全是懊悔:“夜里我帮云珠小姐理好床铺服侍了洗漱,便就回了耳房睡觉,然今早起来为小姐扫洒,进主屋去,小姐她……却不见了……”
温彦之长眉皱起,急急走向隔壁那座院子,抬脚跨入,只见那院子还是平时的模样,干净整洁,亦飘着闺阁女子爱用的香气。他入得主屋,果见屋内一人没有,杏色的小花床被中空空荡荡。
薛婶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来,一边拭泪一边道:“平日这时辰,小姐还在熟睡,园中四下我亦都找过,并不见云珠小姐……温公子,你说小姐她——不会是,不会是……想不开……”
“别胡说。”温彦之立马打断了薛婶,可自己的心却也不那么实在。
然而还没等他做多想,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喝令:“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刑部?
温彦之不及走到院中,只听簌簌靴声,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领了六个吏官踏进院内,抬头看见温彦之和薛婶在此,便勒令左右:“将此二人带回司部,以侯提讯。”
温彦之问薛婶:“你报过案?”
薛婶此时已然吓傻了,茫然地摇头,“温公子……我没有……我……”
两个吏官已然上来抓起了薛婶,另两个正要抓温彦之,却听温彦之忽然道:“大人容禀,温某就职内史府,乃御前起居舍人,寅时上工,诸位大人要带走温某,烦请向宫门通禀一声。”
吏官愣了愣,看向令史。
令史冷笑道:“本令史见你就是嫌犯,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效命御前,真是吃了豹子胆,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可砍!”遂号令左右拿了温彦之,又留下两人取证,便带头走了。
齐昱迷蒙之中只觉脖颈微酸,眼睛睁开一道缝来,忽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扑在御书房的案上睡着了。
案上散着本看了一半的奏章,他慢慢直起身,扯了扯身上没有换下来的玄色衫子,只觉有些闷热。
又是一夕夜读,困。然而奏章还有几本没批完。
眼见殿侧的滴漏已然漫过“寅时”的刻度,齐昱挑起眉来,再看了眼空空的大殿。
“周福。”
周福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皇上。”
然后,周福见自家皇上目光落在大殿右侧的秋菊屏风后,笑颜明媚。
“温舍人呢?”
石室,铁锁,牢门。
四下有股干草湿腐的气味,温彦之坐在牢内的石台上,尽量离那张不知多少人睡过却经久不换的草席远了些。
牢室昏幽,头顶的窗洞透下被铁杆隔出的光影。这样的囚禁,已不是第一次了。
温彦之出神地看着那块光晕,明灭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脸,带着缱绻的笑意,眉目好似能勾勒春水,唇角一扬起,好似漫天花飞。
那时候他们刚被关进御史台的石牢里,提讯之事不知为何,迟迟轮不到他们,他二人足足在牢里呆了五日。五日之中,那人曾如他现在一般坐在牢房破落的石台上,却好似坐在书院里的太师椅里一般,始终都是一身孑然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