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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者王侯败者寇,赌场上表现得更充分。七爷拿过小美野的左轮手枪,得意地摆弄着,然后对准落在天棚上的一只飞蛾子,枪响蛾子粉身碎骨,残体纷纷落下来,半片翅膀竟落在东洋女人的肩头上。
“对不起,”小美野用手指弹掉她肩上的东西,咿哩哇啦一阵东洋语后,那女人身子紧紧靠在赌桌上,凝了的眸子木木望着七爷,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她成了赌注被小美野押上桌。
刚刚轻松些的七爷,被这女人沉重的目光压倒,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尽量挺起胸去面对仍然傲气十足的小美野。对方的泰然神色,七爷看出隐藏一种可怕的东西。日本人孤注一掷押上女人,倘若再输,武士道精神会促使小美野剖腹自杀。真要那样,活该!自作自受。该到接触实质问题了,小美野押上女人,我没女人可押,七爷想。
小美野视线变窄,集中到七爷的脸上。
七爷匪气劲头上来了,拔出腿叉子(一种短刀),扯开衣襟。嚓!从胸脯割块肉放到桌上,血淋淋的肉块像才脱离肢体的蜥蜴尾巴,活蹦乱跳。日本女人惊叫一声便软瘫一边,小美野眼睛似乎比先前睁大了些,而七爷坦然自若,提高嗓门响亮地喊道:
“川!”
“杠!”
喊川的七爷赢得痛快,赢来一个年轻貌美的东洋女人,假若和她睡觉开开洋荤,也没枉活一生啊。
“算啦,都是朋友,何必如此认真。”梁先生出来打圆场,唯恐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再说开局前同泰和坐堂梁先生交代得很明白,话也透给了小美野,输赢并非真目的,七爷想买治红伤的药。
心照不宣吗?小美野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无话。
七爷将那把左轮手枪和数百块银元放在桌上,又瞥眼东洋女人,也无话。
“谢谢各位。”梁先生见气氛缓和,趁机说,“三尺门里,三尺门外,友情重嘛,鄙人略备水酒素菜,请大家喝一杯。”
“告辞!”七爷抓起钥匙,匆匆赶回同泰和。
“小美野可没那么痛快。”梁先生对七爷轻易拿到钥匙而本人又没跟来,预料这是阴谋,他说,“徐先生,快些准备,他们不会放过你。”
铁柜打开了,里边什么都没有,是只空柜子。
“熏(假)的!”七爷一愣道。
“快随我来。”梁先生说。
后院马已备好,梁先生拍拍七爷的马鞍说:“红伤药我给你藏在鞍鞯里,赶紧走吧!”
“谢……”七爷连梁先生三个字未等出口,墙外响起枪声,警察开始喊话:“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
“瞎了狗眼,爷爷同你们拼啦。”七爷嘴叼缰绳,腾出双手使枪。
两匹马在密集的枪声中冲出梁家后院,随来的神枪手灯笼子蔓(姓赵)说:“二爷你先走,我断后。”
金栗毛马是全绺子最快的速步马,又有灯笼子蔓阻击敌人,七爷完全可以逃脱,他没那样做。灯笼子蔓被击中,人未落马木雕似地僵坐在马鞍上,小美野剁饺子馅儿似地砍着他,那匹忠烈的马拼命冲出重围,想把四肢不全的主人驮回绺子。
“兄弟,我来救你!”七爷见状狮吼一声,孤身冲入敌群左右开弓,接近灯笼子蔓的坐骑时,一队骑警追杀过来。
七爷一只脚勾住镫,身体与马背平行,边打边撤走。
傍晚,几声马叫,额伦索克胡子老巢涌出持枪的胡子,金栗毛马背上趴着昏迷不醒的七爷,两手紧紧攥着手枪。
四
“药,药在鞍鞯……”三天后七爷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关心绺子弟兄,“快给顺水蔓使上。”
“没用啦。”守护在身边的水香说,“……他始终惦记大哥、二哥,连眼都没闭呀。”
“蹦嘴子(死)?”七爷闻此噩耗痛苦地闭上眼睛,几天里不说一句话。像做了一场噩梦,骑警马队围住他并打伤左腿,七爷只感到金栗毛马的嘶鸣,听见它疾驰的蹄音,到后来一切都消失……醒来又听说红账先生顺水蔓死了,怎能不伤心呢?他的伤口愈合得不好,腿肿胀得伸不进裤子,持续高烧,胡言乱语。水香派人秘密接来扎痼红伤的程先生,每天煎汤熬药,伤口渐渐好转。
“芨芨草……淑……梅。”七爷神志不清时反复念叨这些。水香琢磨,悟出点事儿来:淑梅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他心爱的人吧?芨芨草咋回事?
去年开春,踢坷垃时七爷肩膀子挨了一枪,大柜老头好送他到大母都拉村养伤。
“孔家是咱的活窑,伤筋动骨一百天,好生静养,到时我来接你。”大柜老头好把七爷安顿在活窑孔宪臣家后,连夜返回绺子。
大母都拉村地处东夹荒,连绵沙丘闭塞了交通,官府很少光顾,一年也见不到半个警察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胡子隐藏的好地方。全村社会关系并不复杂,陈、张、孔三大户,佃户大都与他们沾亲挂拐。
孔家当家的孔宪臣,常以自己是圣人的后代子孙而引为自豪,对祖训“和为贵”奉为座右铭。对流贼草寇胡子响马看法上,别于其他陈、张两当家的,他说:“富贵生淫欲,贫穷起盗心,落草为寇抢劫,乃属贫穷所致。”
和为贵使孔宪臣尝到了甜头,在对待胡子认识上与他不同的陈、张两个大户遭到浩劫。事情发生在几年前,大母都拉村人难以抹去深秋胡子马队进村的记忆。
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叩响陈家大门,被两条笨狗凶咬撵走。他到张家遭到的是东家的恶骂:“滚远点,不认不识的,有剩饭还留着喂狗呢!”
孔家没养狗,吃了陈、张两户闭门羹和辱骂的这异乡人走进正房,孔家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他说自己走远道打此路过,又累又渴又饿,想歇歇脚打打尖,请东家施舍点饭吃就千感万谢啦。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孔宪臣放下筷子,吩咐家人重新做饭做菜。陌生男人说剩下的饭菜吃一口就可以,孔宪臣仍然坚持重做。淘米做饭,切肉炒菜,吃饱喝足陌生男人拜谢赶路,临走留给孔宪臣一样东西,说:“眼下世道可不太平,要是有胡子来,你亮出这东西,保准你家平安。”
孔宪臣将信将疑。招待过路人施饭留宿平常事,怪就怪在这陌生男人,竟让他拿一截朽烂不堪的树根去挡胡子,笑话,笑话!孔宪臣望着陌生男人远去的背影打嗝噔(疑惑)。
当晚,胡子马队进村,来到孔家门前喊:“给爷爷开门!”孔家几棵破沙枪哪里抵挡住胡子,火烧眉毛啥招儿都得试试,他将半截树根扔出院外,一个胡子拾起,隔着门缝孔宪臣看见那胡子从树根里抠出一颗子弹,听胡子说:“这户是咱们的吃脚(靠交的朋友),让过去!”
“老天爷,多亏没扔,差点没用它引火,那子弹见火非爆炸不可。”躲过一场灾难,大喜过后孔宪臣也后怕。半截烂树根如此神奇,使孔家化险为夷,而陈、张两家被胡子给抢了,连房子也烧毁了。再后来,陌生男人送来一匹马,以谢那顿粗米大饭,未了孔宪臣才知道陌生男人是胡子大柜老头好。
孔家成为大绺胡子老头好的活窑,再没遭任何绺子胡子的侵扰,平平安安过日子,依坨傍岗重新修宅,宽宽敞敞气气派派。七爷养伤的房子在后院,蒙医天天送来红丸状的蒙药,佣人送饭送菜,大部时间只他一人待在空空荡荡院子里,无人打扰倒很清静。
蒙医治红伤方法独特,酒吹酒揉酒熏酒敷,艾蒿水洗蒸燎泡脚,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药丸,半月后腿肿消了,伤口浓血渐止,他借助木棍到户外活动,他最喜欢后院的花圃。关东民间花草开得鲜艳,细粉莲、步登高、胭脂豆、芨芨草、爬山虎、大芍药……
一天,七爷坐在窗前见到这样一幕:
“蝴蝶,我要蝴蝶!”一个小女孩扯一个大姑娘的衣袖到花圃前,哀求说,“淑梅姐,我要蝴蝶。”
“真缠磨人,拿你没法儿呀!”孔淑梅掰开小女孩的手,捋了下刘海儿,一张楚楚动人的脸亮给七爷,两片柳叶眉,一双杏核眉,一张红扑扑脸……她伛偻身子蹑着脚去扑一只黑色蝴蝶,又将身体亮给七爷,素花旗袍裹着鼓鼓溜溜的躯体,胸前圆坨样东西轮廓清晰……她捉住一只蝴蝶交到小女孩手里,教她轻手捉住翅膀。
小女孩得到心爱之物,雀跃似在院里边跑边唱童谣:
蝴蝶蝴蝶落,
一落落到柴禾垛。
蝴蝶蝴蝶飞,
一飞飞到秫秆堆……
望着女孩清风白水般的天真,孔淑梅坐在花圃石墙上,顺手采摘两枝粉色芨芨草,凝望良久,滚过脸庞的泪珠滴在花瓣上,被玩蝴蝶的小女孩撞见,她走过来懂事地给她擦泪,说:“爹不准种这花你哭,花种了开了你又哭,淑梅姐你咋啦?”
“淑兰,”孔淑梅把她揽进怀里,下颏顶在小女孩秀发间说,“姐给你说个谜,你猜猜。”
孔淑梅说谜面——
房前一棵蒿,
年年下雨年年浇,
开花像蝴蝶,
打籽像辣椒。
“猜着啦,芨芨草。”
“芨芨草花,对。开花打籽的时候……明年姐姐就走了。到五台山去,五台山……”
“姐,我和你上五台。”小女孩拱在淑梅怀里,俩人抱成团哭,她说,“姐命苦啊,小妹……”
“五台山,她要上五台山。”七爷隔窗听得真切。小时候娘说过,女人长相好命就不好,美人都有说道,一辈子不能婚嫁,要去五台山当尼姑,结婚就寿短。他心里默默为她祈祷,但愿她没说道,能结婚能嫁人。
从此,窄小的窗口成为迷人的地方。七爷天天坐在那儿望花圃,隔窗加入她们的行列……她们笑他笑,她们哭他眼睛潮湿。但这种日子七爷还是愿意持续下去,天天见到她们多好啊!
雨季来临,后院泥泞,许多花在雨中凋落。已有几日没见她们出现,七爷心里空落落的,拄棍子到花圃坐在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