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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在他前面的,并不是坦途,而是沟壑纵横。
首先是高拱的被驱逐,百官中多有不服气者。凭什么让他滚蛋,你坐庄?这情绪必须压制下去。张居正坐在文渊阁中,只觉得脚下随时有火山要爆发,“日夕兢业”,不敢大意。他对自己联冯驱高的猫腻,做了大量的撇清,反复向人解释,自己对高拱被逐曾经“冒死为之营诉”。这当然是欲盖弥彰,但总比不盖好。
其次是资历问题。张居正虽然浸淫官场25年,但与前几任首辅比起来,资历尚浅,如何才能让人乐于效力?这就不是说说就能办到的了。纵观历史,凡能够领袖百官者,基本都有长期身居高位的资历,早就拉起了自己的一套人马来。当年老严嵩做了7年的礼部尚书,又做了6年大学士,才升任首辅。徐阶做了3年礼部尚书,后又做了10年大学士,才扶正的。这资历,张居正根本没法比,他虽然也做过6年大学士,但入阁前只有礼部侍郎的虚衔,从来没担任过院部堂官,是由翰林院直升上来的。
用官场流行语来说,这是“下面没人”。
平时倒是没甚问题,下面的可以不算人。但到了当首辅的时候,你指挥不动,才能感觉到,下面的小罗卜头不仅是人,而且还很难摆弄。
张居正只有采取清理的办法,打一批,拉一批,目标控制得很精准。
高拱是个很干练的吏部尚书,任职三年,基本队伍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因此,他走后给张居正留下的,是一个需要认真对付的文官队伍。
官员里永远有靠上窜下跳进谗言吃饭的家伙,其哲学概念就是“做糖不甜做醋酸”,也就是建设性的事情做不来,毁人的事很拿手。高拱的门生韩楫就是一个。基本可以证明,高、张交恶,韩楫没少“做醋”。
对这类人,张居正称之为“害政者”。
“害政者”总是笑脸朝着有权势的人,屁股朝着没权势的人。所以高拱看到的都是可爱的笑脸,而张居正恰恰有幸看到了许多屁股。
现在你们要换成笑脸也来不及了!
他说:“二三子以言乱政,实朝廷纪纲所系,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者。”我就是要拔了你们这些仙人掌!
但这样的人毕竟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让张居正看不顺眼的,不过仅仅就是“站错队了”罢了。
那没有办法,玉石俱焚吧!
他刚一执政,就开始清理门户,隆庆六年六月,对南北两京四品以上官员进行考察。七月,对所有京官进行考察。这就是威力很大的“京察”。因为锁定了目标,就不是泛泛的开大尾巴会、表言不由衷的态。两次大扫除,共斥退吏部员外郎穆文熙等30余人,并将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等50余人调离京城。之后,从庶吉士中补充了一些人进来,重建了言官队伍。
后来又贬斥了一批尚书、巡抚级别的高官。
这可以说是一次很彻底的大清洗,时人说:“一榜所黜皆高党!”(《国朝征献录》)
这一通扫荡很解决问题。那时候的官员,看问题也比较科学,降就降了,打起背包就走。一个庞大的文官体系,有升有降才是正常的。只有在不断代谢的东西,才是活的。只升不降、连平级调动都要大惊小怪的官员体制,怎么可能是个活物?不过百足之虫罢了。
干掉了一批,就要选拔上来一批,而且不能不像样子,总要和“高党”比一比。安排内阁与各部首长,也是一门艺术。如何医治政变留下的创伤,只有把有声望的人安排上来。
内阁里,高仪死了,张居正不能“独相”。因此张居正选了礼部尚书吕调阳。吕调阳是个忠厚长者,张居正选他入阁是动了点儿脑筋的。这个平台上,不能允许有潜在的对手,哪怕他现在还很弱小。夏言、严嵩、徐阶、高拱都各自有教训。张居正把别人拱翻,现在就要防止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这便是中国的“州官”定律。
吏部尚书由当时资望最高的杨博担任,礼部尚书空缺由陆树声补上;兵部调来抗倭名将谭纶;户部用了王国光;刑部用了王之诰;工部朱衡与左都御史葛礼光留任。这些人,都是素有清望的大臣。其中王之诰是张居正的亲家,但从不依附张,颇得舆论欣赏。
明代的六部堂官,虽然并不由首辅来选,但在当时情势下,张居正多有策划是无疑的。
这样一套班子,可谓声威赫赫,基本可以服众。
此次清洗,力度之大,远超过严嵩、高拱刚上台时进行的清洗。有人形象地说,是“扬人如掖,摧人如掷,天下从风而靡”。好家伙,提拔人就像往上拽,贬斥人就像往外扔,
这次清洗,既是对将来万历新政革除弊政打下基础,另一方面,也是张居正为建立自己的权力体系而采取的措置。
他在《陈六事疏》中,曾经反对新官一上任就撤换干部,但他自己也未能免俗。这是因为,中国哲学里“老鸦站在猪身上”定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就在他环视海内,觉得乾坤初定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变从天而降!
事发突然,且极其吊诡,险些毁了他一世英名。
这是一件注定要考验人性底线的事件,倏忽而来,令人惊愕。
张居正经过半年才稳定下来的局面,陡起轩然大波,以至令他取舍难定,犹疑再三。这在他一生的行事中为仅见。
往前一步是什么?
他也有惶然的时候。
事发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十九日。凌晨的夜幕中,万历皇帝被他妈叫醒,乘坐软轿出乾清宫上朝。轿子刚出乾清门,从西阶上猛然下来一个人,身穿太监服装,慌慌张张直奔轿前。守门兵卒见势不对,立刻虎狼般扑上前,三下五除二擒住。
皇帝队列连忙停下。一片鼓噪中,兵卒立刻对该恐怖嫌疑分子实施搜身。结果搜出绑在腋下的刀、剑各一把。
宫禁之中,竟混进了刺客!
此人虽然下巴上没胡须,穿的也是太监衣服,但面孔陌生,没人认识他。
大胆!随值的太监与众兵卒心有余悸,喝问该嫌疑人:“叫什么?哪来的?”
该犯略迟疑,立刻有无数拳脚伺候。最后他吐出两句话:“小的我叫王大臣……家住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
此外,打死再没有二话了。
皇帝重新启轿上朝去了,事情交给冯保处理。
话是再问不出什么了。冯保照直汇报上去,万历亲笔批了个旨:“王大臣拿送东厂究问,此外再派当差的校尉去着实缉访了以后,来回话。”
让东厂这帮恶狗来治他!
警卫森严的皇宫如何混进了外人?其实这事也不算蹊跷。高墙虽然跳不进去,但门是可以混进去的。
按照《明会典》,文武百官进宫办事,须出示“门籍”,也就是腰牌,上面注明姓名、籍贯、官职。这是皇宫的特别通行证。进宫时交给卫兵,出来时取走。太监也有这东西。
既然有通行证,就有可能假冒或转借。一些想混进紫禁城的人,自然会有办法。有的人借了太监亲戚的衣服,早上混进去,晚上再出来,居然也没事。
皇宫里有近万间房子,哪里有那么多人来看守,于是有那胆大的,晚上在里边找个偏僻地方过夜,第二天再混出去,亦无不可。
天下事就这么无奇不有。那么,这些人混进皇宫来打算干嘛呢?
所幸,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有的,就是想开开眼界,回去好在被窝里跟老婆吹吹牛。还有的,想进来发点儿小财,顺手偷个金蝶子金碗什么的。
《明实录》里记录了不少这样的希奇事。对这些人,一般处理得都比较宽大。皇帝也理解:老百姓么,就这素质。轻的打一顿屁股就放人,情节严重的则发配充军,没有一个是判死罪的。
王大臣就是这么一个不守本份的人,异想天开跑进了大明朝的心脏。他被带到东厂以后,给特务们一顿暴打,马上就招了。
他说:“我本名叫王章龙,是从戚继光戚总兵那里来。”
难道是戚继光派来的刺客?
难以置信!
张居正听到冯保那边传来的消息,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戚继光是军中要人,手握重兵,是他张居正安放在边境的一颗重要棋子。这消息要是走露出去,于自己极为不利,而且容易在戚继光那里激成意外之变。
他连忙叮嘱冯保:事关重大,不能再让那家伙乱咬了。
其实,这王大臣与戚继光一点瓜葛也没有。他本是常州的一个无业游民,跑到戚继光的兵营前想要投军,人家没收。他没办法,只好流落在北京。后来给一个太监当了杂役,干了时间不长,就偷了主人的衣服穿上,偷偷混进了宫。
他深更半夜揣着利器潜入皇宫,目的何在?有关的史料上均不载。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就闯了进来。十九日天快亮的时候,刚好碰见万历皇帝上朝的队伍,这王大臣生平没见过这等威仪,给吓得不轻,想找个地方躲一躲,结果反而惊了圣驾。
冯保接到张居正的建议后,觉得有道理,但他由此产生了一个念头:牵连戚总兵当然是不妥,但是可以让这家伙去咬别人。
谁?头一个就是那不识相的高阁老!
高拱虽然下了台,但余党尚在,他本人也有可能东山再起,这一风险必须连根拔除。
如何才能消除隐患?惟有把人搞死!
中国哲学说,无毒不丈夫。我虽然已经不是丈夫,但毒却是一点不能少的。
王大臣,你就是上天送来的一柄利器!
冯保想好了主意,就再次提审王大臣。他屏退左右,关上门窗,低声对王大臣说;戚总兵的事,不能再胡说了,要说就说是前司礼监陈洪公公主使,受高阁老之命前来谋刺皇上。你小子只要照这个路子招认,保你高官得做,富贵一生。否则,活活打死!
这王大臣本来脑子就不大够用,哪里禁得住这样哄,居然就答应了。
冯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