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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在冷眼旁观。翰林院冷冷的孤灯下,他在学习——屠龙有术,不学不行啊!
他这几年所忙活的,是“日讨求国家典故”。这个典故,即是典章制度、前朝故事,学政治的法,学执政成败的案例。他的潜龙之志,就表现在这里。
在明代,知识分子标榜才华是一种时尚。人们渴望能像唐人、宋人那样,凭一首好诗好词,就流芳百世。这种标榜名气的小团体空前地多,什么“前七子”、“后七子”、“十才子”、“八俊八杰”……都是些志大才疏的狂人。其实,唐宋诗文之下,谁能记得住这些劳什子名堂?墓木未拱,怕是浮名早已散得影子都没一个。
张居正有了少年时代的教训,对那些花架子不屑一顾。三年的苦读,心得不少,他果然就掌握了政治屠龙术,这从他后来执政时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上就能看出来。
三年以后,他庶吉士毕业,因为是二甲进士及第,所以照例点了翰林,任翰林院编修。毕业那一年,他上了一道议论朝政的奏疏(建议书)。这是他在嘉靖一朝中仅有的一次。
他说,天地间的财富,是有数的,如果用得克制,天下百姓就比较宽裕。如果穷奢极欲,天下就会匮乏。然而现在,“民力有限,应办(税费)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谿壑难填……”总之,说的就是上流社会对老百姓搜刮得太厉害了。
民何以堪啊!这个年轻人,毕竟还是有血性的。
这个关于理财的题目,跟他在科举时的八股文章内容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次说的更多了一些。
奏疏上去,如石沉大海。张居正也就不再说了。他知道,还没到他说话的时候。
此时,正是朝政纷乱如麻,估计沉稳如张居正者,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他入京的第二年,嘉靖二十七年,内阁首辅、也就是相当于当朝宰相的大学士夏言,一个不小心,被著名的大奸臣严嵩构陷,让嘉靖皇帝下令给杀了。死得惨!弃市,就是在菜市口给砍了脑壳。
一代名臣,落得个身首异处。
张居正看到了:血,阴谋,绞杀,你死我活!
他不能不看到政治的残酷,也不能不体会到权谋的重要。这是帝国史上自朱老皇帝杀宰相胡惟庸以来,一百多年间,头一个在职的首席大臣被下旨杀掉。
昏君如虎,权臣似鹰,他张居正甘心就做一只兔子么?
此时,朝中的顶级人物究竟在干些什么呢?
绞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是一场静静的谋杀。在热带雨林里,有一类树,就叫“绞杀树”,他们是附生植物,寄生于其他的大树树干上,慢慢长出纵横交错的根,包裹着寄主树,一面盘剥寄主的营养,一面与寄主争夺阳光雨露,迅速壮大自己。当它的无数条根伸入土中,形成了自身强大根系,能独立生存后,密布于寄主树干的根便急剧扩张,紧紧缠着寄主,直至使寄主——哪怕你是参天大树——“窒息”而死。
这就是“绞杀”。据说,我国最大的一棵“绞杀王”就在西方双版纳,它的根部周长有30米,有上万条根系缠绕在一起,十多个人手拉手围不过来。
嘉靖一朝的“内阁”,就是一场不断有参天大树倒下去,又不断有新的“绞杀树”矗立起来的连台好戏。
内阁里捉对儿厮杀着的,都是当朝声名赫赫的大学士,国家重臣,货真价实的“宰相”和“次宰相”。
在中国历代的官场里,国家兴不兴,国家亡不亡,都是很次要的事。而我兴不兴,我亡不亡,才是天地间第一要务。即便官至万人之上的“宰相”,也脱不了这种惯性思维。
当然,在这里,“宰相”是个借用的说法。明朝从朱老皇帝的洪武十三年起,就没有了“宰相”。
特色皇帝朱元璋,亲手把延续了一千五百多年的宰相官职给灭了!
自古以来,宰相为帝王辅佐,乃天经地义之事。乡绅大地主还得要一个管家不是?在政务系统中,宰相之权,仅略低于皇帝。皇帝是“最高最高最高”,宰相就是“次高”。
古来有不少明君贤相、政通人和的美谈,从管仲到耶律楚材,也是一系列璀璨的明星;但是也有君相互斗、反宾为主的例子,霍光、曹操、司马懿、桓温……这都是一手遮天、压倒了皇上的霸道宰相。
可是像曹操这样文武兼备的“汉贼”,毕竟两前年才可能出一个。宰相在大多数的历史时期,还是听吆喝的多。由于出了一个篡汉的曹丞相,历代新朝在调整典章制度的时候,总是在不断加强帝权,削弱相权。到了朱老皇帝坐天下的时候,帝权之高,已经根绝了宰相“篡汉”而代之的可能性。
但是,朱元璋是个很有个性的开国皇帝,他和宰相老搞不好关系。
他和我们当下的很多“一把手”有共通的毛病——对待副手太苛刻。用个窝囊废吧,嫌碍事;用个精明强干的吧,总感到小子没准儿有野心。人家左右都不是。
早在大明朝成立之前,老朱自称“吴王”的那时候,就有宰相,老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农民做皇帝,知识分子来辅佐,不是正好?,明代宰相的名称是“丞相”,分左、右两个。明代“尚左”,以左为贵,扭转了元代莫名其妙的“尚右”习惯,所以第一丞相是左丞相。
大明第一代丞相,是开国际功臣,左相李善长,右相徐达。一文一武,挑选的还是不错的。后来又有汪广洋、胡惟庸相继为相。有明一代,当过宰相的就这么四个人。
可是他们的结局,可太令人惊恐了。四个人,除了徐达干了两年多右丞相就领兵打仗去了,得以善终(不过有人还是说老朱用一只鹅害死了他)外,其余三个,因为“谋反”或受牵连,被诛、被赐死、被灭门!案子历时数年,株连蔓引,竟陆续杀了三万多人。
这就是国初震动一时的“李善长、胡惟庸案”。实事求是讲,李善长、胡惟庸都是很有干才的人,政务也不能说处理得不好。但他们越是多谋善断,老朱就越不舒服。
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要我皇帝干什么?你们周围聚集了一批死党,他们怎么不来走我的后门、拍我的马屁?老皇帝跟权臣赌起了气。史载,胡惟庸谋反是有证据的,不过,都来自告发和同伙在刑讯之下的口供。
追究胡惟庸并不是先发现了有谋反迹象。而是有谣传说,“从龙”大臣刘伯温因病暴死,是吃了胡惟庸私人医生开的药。根据谣传整一个大臣,这分明就是找碴儿。皇帝一放风出来,人人都知道胡惟庸要倒台了,想撇清的,想立功的,想报仇的,还不纷纷起来?不弄出谋反的名堂来才怪!
杀胡惟庸之时,是洪武十三年,老朱越想越来气:丞相还要谋反,要它还做鸟用?于是撤销了这个官职,连同丞相的办公室“中书省”也一并砍掉。
我宁愿不要诸葛丞相为我鞠躬尽瘁,也不想重演曹丞相逼迫我儿孙的事。
我老朱要自己干。皇帝么,就是要上管天,下管地,中间再管个乱七八糟的……
有人统计过,老朱灭了宰相之后,每天自己要看20万字的文件,处理事务423件,等于一天到晚不睡觉、不吃饭,每小时保持阅读8000多字的速度、和处理20件国家大事的频率。
老皇帝这下可吃不消了。
老朱这么苦自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古人讲究君权神授,皇帝的权力来之不易,不把它发挥到极致,岂不是亏了?在这方面,秦始皇就开了个好头儿,他不分昼夜操劳公务,白天断狱,夜批公文。即使这样拼命,他也还不满足,还给自己规定了更高的目标,不批完一石公文,绝不休息。这就是史载的“日阅公文一石”。那时候的文件是用竹简写的,一石(念“担”)就是120斤(那还是蛮重的啊)。
老朱亲自上手那年,不过才53岁。按理说放过牛、爬过战场的人,身体素质应该不错,但是脑力劳动却是个更辛苦的活儿,干了9个月,老朱顶不住了,从各地找来6个老儒,创立了“四辅”(这是受张良启发),让他们任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协赞政事”。
乡下来的老学究哪干过这个?两年后,这个办法无疾而终。为什么不实行了,史书上未载,估计是干得牛头不对马嘴。
但是,参谋人员还得要,否则建章立制、拟旨、批文这些工作得把老皇帝累死。于是老朱又从翰林院调了一些文职小干部(学士)来,充当秘书。不定编制,也没有固定称呼。
到明成祖攻入南京、夺了鸟位以后,就把这办法固定下来了,这批人也有了编制、有了定称。
这就是“阁臣”。学士改称“大学士”;在哪个地方办公,前面就冠以哪个地方的名字,比如“中极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等等。
皇上则把他们叫“辅臣”。自然了,当大臣的不能“主宰”什么,只能“辅佐”什么,皇帝才是天下的总舵把子。民间的老百姓,对这些秘书那可就恭敬得多了,一般称为“阁老”(不老混不进去呀)。
尽管阁臣的权力比宰相小得多,只能上传下达,但是毕竟执行了一部分原来宰相的职权,所以大家还是把他们看成是宰相。因此“入阁”就相当于“拜相”。后来官场上也不忌讳这个了,谁入了阁,大伙儿就纷纷写诗给他,祝贺“入相”。
不过,两者还是有不同的地方。宰相是有衙门的,过去叫“中书省”,有一大批各司其职的干部。而现在,阁臣手下仅仅有些小文书抄抄写写、跑跑腿。办事机构也含含糊糊地被称为“内阁”。什么“内阁”?不过就是“宫内的小房子”罢了,没法跟“中书省”的堂堂正正比。
过去,宰相怎么也得是一、二品大员,现在的阁臣是从翰林院来的,五、六品的居多,最低的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