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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太太却倚在椅子上半晌没动,只歪了头细细地盯了裙子看。嫣儿身量未长足,尽力地将双手举高,累到双手微微颤动,却连眉头也没皱上一下。
庄善若却只盯了郑太太看,只见她柳叶眉微微一扬,翘了右手的小指头,用那留得长长染成大红的指甲在裙子上轻轻一拨,裙子的褶子竟像是水般流动了起来,上面嵌了的银丝闪着悦目的光泽,褶子里细细绣上的大红石榴花不动声色地沁芳吐蕊。
“这又是绣的什么?”郑太太的秀眉一蹙,转过头似笑非笑地问林二嫂道,“林掌柜,那日我将花样子交代得清楚,这石榴花可是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的。”
林二嫂眉心一跳,觑了眼睛去看那裙子,却没看出什么究竟来。
庄善若心中暗自一叹,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回太太,除了您交代的石榴花,我还另绣了十几只采花的蜂儿。”庄善若又上前一步道。
“哎呦喂!”林二嫂在身上胡乱地擦了擦手,将脸凑到裙子上细细一看。可不是,除了那些错落有致的石榴花儿,那花间还用金黄的丝线绣了十来只采花的蜂儿,有些振翅飞着,有些停在花心上,竟没一只是重样儿的,连那蜂儿的触须和细足都绣得活现。
“许大嫂,这可怎么说的?”林二嫂头上微微沁了汗,这位郑太太出手虽阔绰,可也是不好应付的,“我那日不是细细地跟你交代清楚了吗?旁的不用绣,单单绣和你那帕子上一样的石榴花便得了。”
“林掌柜那日是这么交代的。”
林二嫂松了口气,好歹将这嫌疑洗清了,这可不是她的责任,即便是要陪也算不到她的头上。
郑太太面有薄愠,她朝嫣儿点点头:“好了。”
嫣儿将那裙子收起,抱在怀里,退回到郑太太身后。
郑太太摸着那块天青色的包袱皮儿,半晌没说话,良久才抬起头道:“许大嫂,你可知道这条裙子值多少银子?”
庄善若摇了摇头。
郑太太不怒反笑,那长长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划了桌面,道:“这样颜色的云锦料子,去年京城里的巧匠总共只得了这一匹,我家爷机缘巧合才给我弄了这几尺。”
林二嫂赶紧打圆场:“郑太太,我看那蜂儿绣得小,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若是细看呢?”郑太太淡淡一句将林二嫂问住了。
庄善若后背淌了汗,这个郑太太果然是不好说话的。要不是那日童贞娘将这幅裙子偷偷拿过去试了,又不知道怎么的沾了些茶渍上去,她又何苦受这番折磨?
童贞娘那日想要将这裙子拿去浆洗,庄善若死命拦住了,若是一个不好,将那裙子洗坏了颜色洗褪了,岂不是更大的罪过?她那日对着这些黄褐色的污渍苦思冥想,才想出了用金黄的丝线将错就错,按照那茶渍的轮廓绣出蜂儿的法子来。又生生地熬了一天一夜才将这茶渍悉数遮去。
童贞娘自知理亏,送了好几支蜡烛过来,将小小的柴房照得跟白昼似的。
庄善若只得硬了头皮道:“郑太太,这些蜂儿是我特意绣的。”
“哦?”郑太太眼风一横,媚眼里竟含了一丝凛冽。
☆、第177章 此惜花非彼惜花
庄善若含了笑道:“我娘家院里长了棵大石榴树,每年七八月,这满树的石榴花开得热闹,引了成群成群的蜂儿来采蜜。
“哦?”郑太太不置可否。
“我原先按照林掌柜的吩咐绣好了石榴花儿,隐隐绰绰地藏在褶子里虽然美,却少了一份生动,便自作主张大了胆子绣了这一群蜂儿——这可要比绣那石榴花儿更费眼力些。”
“林二嫂,你哪里找的绣娘,不单手上的活好,嘴上的功夫也不差。”郑太太朝林二嫂眼睛一斜,话里是浓浓的嘲讽。
“是,是!”林二嫂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唯唯应着,心里埋怨着庄善若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可我偏生只爱石榴花儿,不爱那蜂儿。”郑太太生硬地丢出一句来。
“这条云锦的百褶裙子已然极美,郑太太偏生又想出了在那褶子上绣石榴花儿,费的是巧心思。”庄善若毫无惧色,继续道,“不知道郑太太可听说过一句诗?”
“哦,你还会诗?”
“袭袭馨香醉蜜蜂。”庄善若面色始终沉静,“有石榴花儿的地方必然会有蜂儿相随,旁人看这裙子上的蜂儿采的是花儿,可这裙子的主人却是人比花娇,才情绝艳,自有逐花之蜂,惜花之人!”
“惜花之人?”郑太太神色一震,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林二嫂赶紧肚里喊一声罪过,努力堆了笑道:“郑太太,到底好还是不好,得将这裙子穿在身上看了才知道。”
庄善若袖了手,见那郑太太的脸色渐渐地柔和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是,这群蜂儿究竟是画蛇添足还是锦上添花,等我穿了便知。嫣儿!”
隔间里有一角用蓝布隔开,嫣儿取了那云锦裙子,伺候郑太太进去换了。
林二嫂赶紧一拉庄善若的手。悄声道:“我的许大嫂,你咋啥都敢说,竟当了郑太太的面提那什么惜花,可是吓出我一身冷汗呦。”
“惜花?不能提吗?”庄善若不解,她原先那番话不过是急中生智。随口胡诌。哪里想到那许多。
“你是不知道,也怨我没事先和你招呼,这郑太太她是从……”
一阵衣裙的悉数声。林二嫂噤了口,回过身来,只见郑太太由嫣儿扶了从那布帘子后出来。
庄善若看得呆了。
只见那郑太太身量比一般女子要高上一些,纤纤细腰,盈盈一握,系了这条云锦的百褶裙子,每走一步,裙摆荡漾开来,竟像是凌波仙子。脚步若是跨得略大一些。裙褶里绣的鲜红的石榴花与金黄的蜂儿隐隐绰绰,衬得那妃色的裙子是无比的生动。
郑太太从在场的三个人眼中收获了惊艳,又低了头踢了踢裙摆,冲嫣儿招了招手,又进了那帘子换衣裳去了。
等郑太太换了那桃红的夹袄再从帘子后出来,这面色便全然不同了。春风拂面,连那眼角下的小小黑痣都黑得发蓝,风流无比,妩媚无双。
庄善若暗自吁了一口气,将那提到半空的心暂时先放下了一半。
郑太太依旧在原先的椅子上坐下。笑道:“林掌柜,还是我鲁莽了,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的绣娘,倒是真真不俗。”她那双眼柔和起来是媚眼如丝,凛冽起来是风霜雪雨,此时眉眼弯弯,具是风情。
林二嫂陪了笑道:“郑太太喜欢便好,喜欢便好!”
郑太太也没理会,只盯了庄善若愣愣出了一会神,然后回头朝嫣儿做了一个手势。
嫣儿略略弯了腰,从怀里掏出了些银子,道:“这是绣工钱,原先便说好了的,之前另有定钱存在柜上。”小丫头的声音又脆又俏。
“是,是!”林二嫂应了。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我们爷又该寻我了。”郑太太起身,嘱咐嫣儿道,“将那裙子仔细着点拿好了。”
嫣儿垂了头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庄善若本背靠了那布帘站着,见她主仆两个要走,下意识地偏过身去。
郑太太从庄善若面前经过,卷过一阵淡雅馨香,略偏过脸道:“许大嫂的这手绣活我爱得很,怕是还有麻烦你的时候。”
庄善若心中欢喜,若是能搭上这样的大主顾,这银子自然是赚得轻松多了,她赶紧点头。
“不过,我有个怪癖,只爱那石榴花儿。”郑太太嘴角微微一翘,“谁叫我名里便嵌了那花儿,看来是你我有缘。”
她话音未落,身形一动,转眼便到了外堂。
庄善若心里一琢磨,怪不得,原来郑太太闺名里就应了这石榴花,果然是她们有缘。
庄善若尾随林二嫂出去,只见原先那几个媳妇还在叽叽喳喳地挑着丝线,热闹得旁若无人。
那个戴了珍珠耳坠子的媳妇一见郑太太几人出来,却不知道何故,朝她几个妯娌使了个眼色,轻轻地“嗤”了一声。那几个媳妇便全都噤了声,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了郑太太的身上——这目光里既有着艳羡也有着不屑。
郑太太却坦坦然地抬起一双美目无意识地朝她们的方向一扫,那些媳妇便又齐刷刷地垂下了头,装作继续挑选丝线的模样,却是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
庄善若是个细心的,看了心里颇有些纳闷。
林二嫂将郑太太送出铺子,又寒暄了几句,才转回来。刚一踏进绣庄的门槛,那个戴了珍珠耳坠子的媳妇便丢下手上的丝线急煎煎地跑上来道:“林掌柜,我还当是哪个郑太太呢?竟是她!”
林二嫂笑,避过话题:“怠慢几位了。”
那戴了珍珠耳坠子的媳妇却继续原先的话题道:“我原先远远地见过她一面,美是极美,只是,啧啧……”
她妯娌中有个面皮嫩的不解,问道:“三嫂,那个是谁?竟像是大户人家的太太,那通身的气派。”
旁的几个都掩了嘴嗤笑了起来。
三嫂尤其笑得夸张,道:“还大户人家的太太?连个妾都还没挣上。”
庄善若记得那日接货的时候林二嫂说起这位郑太太是某个大户的外室。想着要在老太太的寿宴上讨了欢喜,正正经经地抬进门去。虽然她不了解这个郑太太,可是那样出挑的模样,委屈做妾怕是有什么隐情。
“做妾怕也是抬举她了,这满城的谁不知道她是从惜花楼出来的。”她们妯娌中有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满脸不屑。
惜花楼?
林二嫂打着哈哈道:“顾大嫂。开门的都是客。我哪里要跟钱过不去?再说了,我寡妇失业的,好不容易开了家小铺子。靠的都是老主顾的帮衬,更是不敢不挣她的银子。”
顾三嫂撇撇嘴道:“罢了罢了,林掌柜我们知道你的难处。若是她下回再来,你左不过和我们知会一声便是,大不了我们避了她。”
“三嫂,那个到底是谁?”年轻的媳妇依旧是听得一头雾水。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