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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娘,哪能呢!家里真的有事!”庄善若隔个三五日便来看刘春娇一回,来的时候也常常带了些东西,不是一双特意为为刘大娘做的鞋子,便是刚刚出笼的热包子,再不济也择把新鲜的菜蔬——刘春娇常常对刘大娘不甚恭敬,她多少要帮着弥补过来。
“嗐。你先和春娇说着话,我给你俨俨地点碗芝麻茶来!”刘大娘赶紧往厨房放向走去。
庄善若含笑推开了厢房的门,嘴里唤道:“春娇!”
厢房里不够敞亮,庄善若隔了一会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只见刘春娇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微微低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门口的光线斜斜地照进去,正好给她单薄瘦削的身子镀上了一层光,给被生活磨砺出棱角的她带来了暌违的圆润与柔和。
“春娇?”庄善若生怕她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试探着小声唤道。
刘春娇转过身子,眼睛迎上亮光,下意识地眯了眯。鼻子上便皱起了一道小小的皱纹。这一刹那,庄善若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春娇,一切顺遂,无忧无虑,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咪。
待刘春娇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睛。双眼空洞,声音平板:“善若姐,你来了!”十七岁的寡妇,脸上竟然有了那些守了半辈子寡的女人的隐忍与刻板。
庄善若心中一悸,赶紧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刘春娇脸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笑,她侧过身子,露出大半张床来,嘴里轻声道:“衣裳,给阿昌的衣裳,终于做好了!”
庄善若掩上了门,赶紧来到床边,各色锦缎绫罗直晃她的眼。床上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铺开了刘春娇给刘昌做的四时衣裳,从夏衫到棉袄,从里衣到鞋袜,大的小的,里的外的,竟无一样遗漏的。
庄善若不由得叹道:“终于做好了!”
“昨儿半夜才做好的,我打下了最后一个结,竟舍不得将线铰断。”刘春娇伸出苍白嶙峋的手,慢慢地摸上身旁的一件靛蓝团花长袍。那样的蓝,更衬托得她的手白得晦涩;那锦缎柔滑的质地,更显得手上老茧的粗糙。
怪不得昨儿忙得没空吃饭,庄善若心中暗叹。刘春娇鲜花一样的生命都枯槁在这大半年的一针一线中了,她将自己的心血耗成了对刘昌无尽的痴念。
“做好了就好,做好了就好。”庄善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看刘春娇的神情,似乎并无半分喜悦。
刘春娇的双手虚虚地拂过一件件的衣裳,像是痴了般,喃喃地道:“阿昌活着的时候,我没给他做过一件衣裳,总是想着来日方长,属于我们的时日似乎多得挥霍不掉;如今,他不在了,我做了这许多件衣服,又给谁穿去?”
“春娇……”所有安慰的话都是绵软无力的。
刘春娇惨然一笑,双目漾起了水光:“这是我给阿昌做的第一件衣裳,特意选了月白的细布,阿昌喜欢这个颜色,说是穿起来清爽。光是裁这件袍子就裁了三回,浪费了好几尺的细布。最先缝这件衣裳的时候我连线都缝不直,歪歪斜斜的,针眼又粗又乱。又常常将针戳到了手指上,这血洇到料子上,怕是洗也洗不干净了。”
庄善若留意到,月白袍子下摆上有几个手指印,浅浅的就像是轻轻抹上去的胭脂印。
刘春娇将月白袍子放下,又拿起一双雪白的袜子,嘴角上翘,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柔情来:“这袜子还是在榆树庄的时候,善若姐你教我做的呢!我记得你告诉我得将线头打在外面,藏到缝里,这样穿起来才不硌脚。虽然这双袜子我做得不好看,可是穿着定是极舒服的。”
庄善若微微颔首,她想起那段日子她为了照顾周素芹的月子,在榆树庄住了大半月。刘春娇逮着机会便想她讨教针线活,短短几日,便有了很大的进步,做得很是像模像样了。
“我怀了孩子,月份一天比一天大了,弯腰下蹲都很吃力。”刘春娇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仿佛透过光秃秃的墙壁,看到了旁的景象,“阿昌便每日替我着袜穿鞋,夜里还帮我洗脚。帮我洗脚的时候,生怕被他嫂子看到了,到公婆面前闲话,总是关好了门窗,也不说话,蹲在床边帮我洗脚。”
刘春娇说到这儿,下意识地翘了翘自己的双足,不由得轻轻一笑,极尽温柔:“我记得我那时候还说了,他帮我洗了几回,我都记在心里。等我生了孩子,再替他洗脚,总不会占他的便宜。”刘春娇脸上的笑意更深,平日枯槁的脸色突然带上了熠熠的神采。
“你猜阿昌怎么说的?”
“怎么说?”庄善若的声音也是又轻又柔,生怕打破春娇难得的美梦。
“他说,以后他也不用我给他洗,到时候多生几个儿女——儿子给他洗,女儿给我洗,不争不抢,刚刚好。”刘春娇脸上的笑意还在,双眼眨了一眨,一串眼泪便顺了脸颊,划过翘起的嘴角,落到了手中的袜子上。袜子本是用棉布做的,突然斑驳成一片。
庄善若见状鼻尖一酸,想起素日刘昌的种种好处来,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刘春娇也不去抹泪,任由眼泪痛痛快快地淌着,却将手拂过袜子上洇出的几点湿冷。
“春娇,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刘春娇连过年也不肯回榆树庄去。听刘大娘说,刘福婶他们过来看春娇的时候,春娇也只是淡淡地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一转身又回厢房做针线去了。
刘春娇抬起头,鼻尖红红,原本呆板的双目因了泪水的洗濯而变得晶亮。她缓缓地垂下眼帘,道:“我不苦,我苦什么?能走能动能吃能睡。阿昌才苦呢!他那么爱说爱笑的人,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底下,又黑又冷又湿……”
“春娇!”庄善若见刘春娇神情有些不对,赶紧喊了一声,道,“我们将这些衣裳收起来吧。”
刘春娇点点头,正要动手将衣裳整理起来,刚一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道:“善若姐,你帮我收起来吧,我手上都是茧子,又粗又糙,这些料子都细,可别被我的手弄得钩丝了才好。”
庄善若应了一声,看着刘春娇一双瘦骨嶙嶙的手,不由得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双香软白皙的纤纤玉手来,拈着刘昌送的一对耳坠,偏了头,清亮的眸子随了耳坠转来转去,说不尽的娇憨。
刚将散在床上的衣裳收拾好,装了整整两个鼓鼓的包袱皮儿。刘大娘端了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了,先是飞快地朝刘春娇瞥了一眼,再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笑道:“不服老不行了,做碗芝麻茶还费这么老大的功夫。快尝尝,香不香?”
庄善若从托盘里拿起一个小碗,芝麻茶香味扑鼻。
刘春娇却嫌恶地偏过头去,又用手扇了扇,道:“别管什么香的臭的,尽往我房里搬!”
☆、第304章 一春又一春
刘大娘笑容挂不住了,脸色很是有些僵硬,道:“这是年前打下的黑芝麻,又黑又香。春娇,你尝尝,滋阴润肺最好不过了。”
庄善若喝了一口,芝麻的香味在嘴里浓得化不开了,道:“春娇,你也尝尝,又浓又香。”
刘春娇撇撇嘴,目光冷淡地从桌子上一转而过。
刘大娘赶紧陪笑道:“不爱吃就不吃,等老头子下棋回来给他吃去!春娇,你想吃什么,婶子给你做去!”
刘春娇拧着身子,置若罔闻,盯了床上的那两大包袱的衣裳看。
刘大娘有些求助般地看向庄善若。
庄善若放下手里的小碗,柔声劝道:“春娇,如今衣裳也做好了,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你瘦成这般可怜模样,赶紧多吃点,养得精神点。”
刘春娇下意识地用手抚上自己瘦削的脸颊,哑了声音道:“瘦就瘦吧,养得精神又给谁看?”
刘大娘啧啧地叹了几声:“春娇,你才几岁的人,以后的造化还大着呢!”一打眼却又看到床上包得齐整的两个大包袱,正想要伸出手去摸摸。
冷不防刘春娇斜刺里伸了手“啪”的一声,将刘大娘的手打掉,带了薄愠道:“谁让你随便碰的?”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庄善若很有些看不下去了。
刘大娘却依旧点了头,堆了笑,道:“衣裳总算是做成了,估摸着可是该回榆树庄了?你娘可是成天念叨着你!”
“这么快撵我走做什么?”刘春娇神色冷淡,“生怕我不给你钱似的。”
“呦呦!春娇你这话说的,婶哪里是要赶你走。我老两口子冷冷清清的,你若是愿意住下去我是求也求不来呢!”刘大娘叹息道,“只是你叔老实本分了一辈子,也认不得什么相当的人物,你若是在连家庄长住下去,没的耽误了你。那可是罪过了。”
庄善若听得刘大娘说得有理,春娇才十七,还是花一般的年龄,若是日夜地窝在这间厢房里。岂不是要提早凋零了。她见刘存柱两口子全都是老实本分的,刘存柱甚至还有些木讷,若是想靠着他们老夫妇两个给春娇寻个合适的对象,那可是比登天还要难。倒不如回榆树庄去,刘福婶本来就是个媒婆,保媒拉纤最有一手,哪有不给自个儿的闺女说个好的道理。
更何况,刘春娇虽然新寡,可是还有三百两银子傍身,对普通的庄户人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这对她改嫁个好人家也大有裨益。
刘春娇却是对刘大娘的话不理不睬,淡淡地道:“我的事自己清楚,倒不用你操心!”
刘大娘怕是平日也劝过无数回,每回都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刘春娇的态度也在她的意料之内,也不觉得怎么,倒是冲庄善若笑了笑,道:“你们姐俩聊,我出去了,灶上还炖了老母鸡呢!”
庄善若点头,等刘大娘出门了。她才忍不住道:“春娇,刘大娘也算是你的长辈,又对你仁爱,你为何……”
刘春娇淡淡一哂,道:“说起来是亲眷,可也是少有联系。我这个婶子。若不是看在每月一两银子的份上,哪里会对我有好脸色?”
庄善若不由气结,刘春娇竟然将人都往坏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