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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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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
“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
“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纵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当夜无话。次日早衙已过,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
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史。当下知县先把卢柟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恶端,参之以泄其恨。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柟作对,不是轻举妄动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
那参访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
“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柟与小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违法之事。纵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至死的田地。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返受其累?”汪知县道:
“此言虽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柟的书仪、泉酒。汪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却说谭遵领县主之命,四处访察卢柟罪过,日往月来,挨至冬末,并无一件事儿。知县又再四催促,倒是两难之事。一日在家闷坐,正寻思卢监生无隙可乘,只见一个妇人急急忙忙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钮文兄弟叫做钮成。金氏年纪三十左近,颇有一二分姿色,向前道了万福:“请问令史:我家伯伯何在?得遇令史在家却好。”谭遵道:“钮文在县门首。你有甚事寻他?”金氏道:
“好教令史得知:丈夫自旧年借了卢监生家人卢才二两本银,两年来,利钱也还了若干。今岁丈夫投卢监生家,做长工度日。卢家旧例,年终便给来岁半年的工银。那日丈夫去领了工银,家主又赐了一顿酒饭,千欢万喜。刚出大门,便被卢才拦住,知道领了工银,索取前银。丈夫道是年终岁暮,全赖这工银过年,那得有银还债?卢才抵死要银。两家费口,争闹起来,不合骂了他‘奴才’,被他弟兄们打了一顿。丈夫吃了亏,气愤回家,况是食上加气,厮打时赤剥冒了寒,夜间就发起热来。连今日算得病共八日了,滴水不进,太医说是停食感冒,不能疗治。如今只待要死,特来寻伯伯去商量。”
谭遵闻言,不胜欢喜,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倘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大一注财,够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回去。临出门,谭遵又嘱咐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
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原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金氏便嚎啕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说:“虎一般的后生,怎地这般死得快!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央告邻里暂时看觑,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柟。原来卢柟于那日厮打后,有人禀知备细,怒那卢才擅放私债,盘算小民,重责三十,追出借银原券,卢才逐出不用,欲待钮成来禀,给还借券。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与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柟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
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吩咐,并无拦阻。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
知县专心在卢柟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由,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提卢柟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太爷恼得卢柟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子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大门。遂聚起三呈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一群猛虎。
此时隆冬日短,无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食,与众人发路,一人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柟娘子正同着丫鬟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柟娘子还认是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毕,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太爷差来拿卢柟的,什么大王爷!”卢柟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你难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纵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房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仗,打入房帏,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
“只要还了我卢柟,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够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柟,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
卢柟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旁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
“相公,祸事到也!”卢柟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
“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
今又打入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起身。卢柟全不在意。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卢柟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
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太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
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柟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不去便怎么?”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倒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又拿了十四五个家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的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吵吵,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
那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耀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柟等直到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柟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柟挺然居中而立。
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身子说道:
“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柟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那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应死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
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柟叫道:
“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你快快请详,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决不受笞杖之辱!”众公差那里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柟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仰天大笑,走出仪门。这边朋友辈上前迎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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