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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王玉南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姐放心了。”
生活逐渐进入了正轨,书宝两口子出门一起出门,回家一起回家。书宝继续钻小屋,稀松平常的演奏他是不露面的。有一次他在那个小屋里想,王玉南也煞费苦心,也许她就知道最终他会用上这个怪物的,所以才花大力气找人设计制造出来。布阳的演出也逐渐减少,肚子已经显山露水,力和气都得小心着使,不能动了胎气。王玉南的意思是,有时未必要她出场,但是人来了,同志们心里就有底了,干劲儿就足了。
一个大活人藏得再结实,总会被发现的。和他们对手的小头、祥鹿、中寨、火车头等几个班子,陆续都打探出那个躲在小屋里的人是书宝了。王玉南也没打算瞒他们多久,要的那点神秘感主要是针对观众的,老百姓需要这点新奇。不是齐开云,几个班子为此松了一口气。但书宝比齐开云还牛,他会萨克斯,让他们更加忧虑,因为齐开云最风光的时代他们都见识过,心里有谱,书宝如果真正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会是什么样的格局他们是一点儿底都没有。尤其是在黄庄的一次葬礼上,小头亲自出马大变活人也输给了书宝,他们更加忧心忡忡了。在所有鼓乐班子里,只有小头还有抗衡的实力,他老人家都不行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那次竞争中,如果小头大变活人圆满成功,书宝未必就敌得过他,可惜小头要变的那活人不争气,中午喝多了,也吃多了,泡黄豆烧肉,一顿饱吃,积了满肚子的气。活人还没变出来的时候他躲在柜子里就憋不住了,三个大屁半个庄都听得见,一下子就把小头聚敛的精气神给泄了。小头那个气啊,要不是上百号人围起来看着,他就上前扇那家伙的耳刮子了。脸面算丢尽了。魔术本就是假的,但观众不管你,只当是小头年纪大了,本事不济了,一声声喝倒彩,一双双手鼓倒掌。他们得了结论:完了,小头彻底不行了。另一边书宝的小屋刚推上来,观众呼啦啦全过去了。
布阳准备留在家里专心保养胎儿之前,出事了。那天整个演出结束,分完钱天已经黑了。王玉南让书宝和布阳与他们的工具车一起走,有一段路顺道,布阳说她想回家煮点白米粥喝,还是先走吧,器械还没装好,要等一会儿。他们俩的摩托车在夜路上行了大约十五里,前头突然从路边沟底冒出来两个黑影子堵在正路上,书宝一个急刹车,车倒了人也跟着往下掉,书宝反应快,跳下车去抱布阳。她肚子里有东西,千万不能摔着。总算抱稳妥了,他坐到地上,布阳坐在他身上。那两个黑影子随即蹿过来,一个踢书宝,一个踢布阳,因为疼痛布阳惊叫了一声。唱歌的嗓门大,声音响亮,那两个人吓了一跳,一愣神的工夫书宝已经爬起了一半,一个人赶快上前补一脚,书宝又倒在地上,背在身后的乐器袋垫得后背疼。那人手里多了一把刀,在夜色里也能看见冰凉的光,书宝看见那家伙戴着一张京戏脸谱面具,唱黑脸的。黑脸的刀即将扎到他撑地的左手时,书宝猛地一抽,右手已经从乐器袋里抽出了二胡,顺手抡过去,打到对方的胳膊肘上。这时候他听到布阳又叫了一声,她肚子上又挨了一脚,既是疼的,也是吓的,书宝看见她面前的那个人戴的是白脸面具,他正打开一把手电照自己的脸,那张阴惨惨凶神恶煞般的面具,在突如其来的灯光下的恐怖效果极其巨大,就连书宝也被吓得突然间停住呼吸,头发寒毛全竖起来了。布阳继续尖叫,书宝迅速爬起来,一手二胡另一手抓着乐器袋,里面有笛子、洞箫、单簧管和萨克斯,对着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乱抡,一边抡一边大喊大叫,希望附近有人听见。他守在布阳跟前。对方躲躲闪闪始终近不了身。这时候很远的地方传来汽车喇叭声,远远地也有光照过来,那两个人撒腿就跑,在路边沟渠的缓坡上拎起一辆放倒的摩托车,发动起来骑着就跑。等王玉南的车赶到时,他们已经没影了。
他们跑得差不多了,书宝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喊布阳,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布阳一直在惊恐地叫,整个身体僵硬发凉,她啊啊啊地叫着,两腿张开。书宝胆战心惊地撩起布阳的上衣下摆,看见了她屁股底下汪着一小摊黑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发出咯嘣一声,像哪根骨头断了,胃里也跟着剧烈地痛起来。
书宝说:“布阳,布阳,你说话呀布阳!”
布阳只是啊啊啊地叫,脖子神经质地转动,两只手不停地抖。王玉南的工具车到了,灯光照亮他们。布阳慢慢地低下头去躲避灯光,看见了身子底下越汪越多的血。灯光底下血是黑红的,不是黑的。布阳歇斯底里大叫一声,整个人就软了,倒进书宝怀里。
14
医生说,孩子没了。书宝点点头,眼泪往肚子里流。医生又说,病人受到的刺激过大,现在这种状况,最好送精神病院。
“多久能恢复?”
“说不好。有人一年半载就回来了,有人一辈子都不行。”
“别难过,书宝,往好里想,”王玉南抚着书宝的肩头说,“钱不是问题,大伙儿可以凑。待一块几年了,我们都舍不得布阳,你看,”她指着门外,开云班子里的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面色凝重地往病房里看。“大家都很难过。”
“医生,”书宝说,“我想把她带回家,自己来照顾。行吗?”
“当然可以,这样其实更好。亲人在身边,知道她需要什么,越熟悉的就越容易把病人的理智唤醒。不过也得坚持药物治疗。”
班子里的工具车把布阳送回来,书宝指路,直接开到我婶子的门口。发生这事我也不知道,但一看见布阳空洞的眼神、迟钝的反应和几乎不愿动弹的手脚,我就知道出大事了。他们几天不回家我就觉得有问题,果然就来了。车一进西大街我就看见,很多人聚在孟弯弯米店门口打麻将,我站一边看,那车我认识。我跟在车后就追上来,车停在我婶子门口。
我婶子站在门口一脸怒气,要关门不让书宝进。书宝说:“妈,布阳出事了,孩子也没了。”还没说完,眼泪鼻涕就流了一脸。他妈也刚听到布阳怀孕的消息不久,才几天,听到却是孩子没了,而且布阳也出事了。她矜持着不吭声,踮起脚半信半疑地往车厢里看,一看见布阳的脸色和眼神就完全明白了。我婶子的嘴唇抖起来,嗓子里咕噜咕噜地突然生出了扯不清的痰,一巴掌扇到书宝脸上,声音里立马有了哭腔:“早你干什么去了!弄成这样才送过来!有孩子了你还让她在外面跑!”她扒住车厢要往上爬,好几脚都没踩到车轮上,就拍着车厢冲书宝喊,“还站着找魂哪?把她抬进屋啊!”
我和书宝还有班子里的一个小伙子抬着布阳往屋里走。王玉南想跟我婶子道歉,她哪有心思听,甩着手跟在后面小跑,嘴里嘀咕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
布阳在床上躺好了,空荡荡的眼睛找不到焦点,屋顶上垂下来一条蜘蛛网,在她头顶上晃悠。我婶子站在床边看布阳,像看一个陌生人,过了半天,她弯下腰小心地把手放到布阳肚子上,轻轻地碰一下,又碰一下,转脸问书宝:
“医生真说,没了?”
书宝点点头,说:“妈,没了。”
“没了。”我婶子慢慢蹲下来,左手摸着布阳的右手,右手攥皱了一把床单,“没了。”
事情弄成这样谁都没料到。书宝搬回了他妈那边住,为了可以更好地照顾布阳。布阳不再说话,让她吃饭都要跟哄小孩似的,张嘴,张嘴,对,吃一口。她就张嘴吃一口。不笑,不哭,也不闹,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基本上用来发呆,坐着发躺着发。偶尔弄出点动静来,多半也是夜里做噩梦的时候,书宝说,她啊啊啊地叫,手脚灵活多了,像逃跑又像跟人打架。
那段时间书宝没去班子里。王玉南让他先安心照顾布阳,顺便也修养一下,稳定情绪。班子重要,命更重要,开云班子已经对不起他们俩了。在家里他也难受,布阳看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眼神里没喜没忧。更多的时候是他看布阳,看她坐在椅子上发愣,躺在床上发呆,布阳的眼神空洞游离,都分不清她到底在看哪里。书宝照医生嘱咐的,按时给她服药,有空就跟她说话,不管布阳听不听他都说。他把上厕所的力量都用上了,希望像医生说的那样,尽快地唤醒她,让她回来。他不知道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可能对她有用,就拼命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直说到喉咙发干冒火,布阳还是一点反应没有。这种时候,他就会抓着布阳的不动声色的手掉眼泪,然后抹一把,让母亲来陪着布阳,他过来找我喝酒。
我几次问到仇家,我说:“兄弟,找到了我替你出气,我拿土铳子把狗日的全家都端了,一个不剩!”他摇摇头,没用,不可能找到的。这种事多了去了,派出所都没时间理你。天黑,那两人又戴着面具,现在就是站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鼓乐班子里常有这种事,背后捅刀子,多少年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糊涂账。听他说我才知道,齐开云表面上是出车祸,其实是被人算计的。我只好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干咬,使不上力气。
在家守了一个月,布阳还是没有好转,书宝决定先回到班子里。得挣钱了。布阳这一折腾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一直吃药也需要钱。他给布阳买的是治疗这种精神病症最好的药。王玉南来过两次,每次都要送钱,书宝坚决不收。人家已经够义气了,没道理全推到别人头上。他给王玉南电话,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想再躲小屋里,他要明明白白地站出来,那帮龟孙子不是想下刀子嘛,那就来吧。王玉南犹豫片刻,一是有点冒险,二来她还是希望吊吊观众胃口,但随即就答应了。她早就盼望书宝进班了。这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