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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婆婆赶紧站起来,说:“布阳妈,你没事吧?”
布阳她妈腰一下子又挺直了,手也从左胸上拿开。“没事,你们聊,”她说,还对我们笑了笑,在月亮地里你看不到她一点难受的痕迹,“你们聊啊,我先回去了。”
那应该就是那会儿开始疼的。我对书宝说:“噢。”
“你说什么?”书宝扔掉烟头问。
“我说我也想抽了。”麻烦已经不少了,我想还是别把他妈再扯进来。“你等会儿,我去买两盒。别,这点零钱我还有。”
烟买回来,每人抽了两根,书宝要去病房。走前他帮着抬起平板车,我把车轱辘卸下来,该补胎了。这种平板车的两个轱辘靠一根长轴连在一起,只要推着那根和车厢等长的轴,两个轱辘就跟着走了。我推着它们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天还早,修车的师傅没出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吃了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一个烧饼。城里的大街比花街宽,慢慢地人和车就多了。城里的人和车也比花街多。
我把车轱辘放在修车摊上,买了些早饭先送回医院。书宝和布阳都在病房里守着,布阳她妈的精神好了一点,医生给打了药水让她暂时不疼了。他们都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吃点总比空肚子好。布阳她妈说谢谢。街坊邻居的谢啥,书宝是我好兄弟呢,布阳是我好妹子。书宝拉我一起到外边抽烟,说布阳她妈还不知道自己是癌症,手术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让我把嘴管好,别露了风声。我说当然,这点儿事儿老哥我还能做。
等我取了车轱辘回到医院,大约上午九点半钟。书宝说:“阿姨她不愿意手术,死活不答应。要回去。”
“她知道了?”
“没人跟她说,不过,”书宝说,“这事也不难猜。”
上午十一点半,两瓶点滴挂完了,布阳她妈用酒精棉球摁着针眼,从床上坐起来,让布阳给她梳头。然后对书宝说:“收拾一下,我们回家。”正看着病呢,哪有半路往家跑的。我们都劝,没用,她坚决要回,布阳都急哭了。书宝去找医生,医生说,荒唐,住旅馆、赶大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医生来到病房,说了一大堆怎么怎么和如何,布阳她妈认真听完了,最后还是一个字:走!医生也生气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有本事你走了就别来!
“不来就不来,”布阳她妈说,“现在就走!”
医生没办法,只好开了些药让带着。我们原样回到花街,不同的是,现在布阳她妈坐在平板车上。
7
三条街的夜晚在那段时间一直安静,没有笛子、二胡、萨克斯、单簧管的声音,也没有歌声。坐在石码头上聊天,偶尔大家都没话说的空白时候,你能感觉到这世界在那一刻有点荒凉。除了不得不去到某个葬礼上唱歌,布阳都待在家里,陪着她妈。她一直疼,但不说出来,明显在忍着,疼得受不了了才吃药。到晚上,止疼药、治疗的药和安眠药一快吃,要不睡不着。稍微舒服一点儿,她就让布阳给她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娘儿俩到石码头上走走。病是藏不住的,她努力和过去一样走路说话,我们还是能看出来。本来就瘦,现在更瘦,跟张纸片似的飘,所有衣服都显大,我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着医院里的那种苏打水气味。大家都知道了她是癌,说话都小心,兜着圈子嘘寒问暖。
照这个状态,不是晚期也不远了。医生建议立即手术的原因也在这儿,早点儿切掉还有希望。她坚持不切让大家不明白,谁都知道命最重要。后来我知道了,她不切的原因很简单:切了不好看。这是布阳告诉书宝,书宝又告诉我的。听完了我直想笑,什么事啊。
书宝说:“没办法,这对她很重要。阿姨一辈子都爱俏。”
“那也不能跟命过不去吧。”
“你不懂,”书宝说,“她年轻时不是那个嘛。”
“哪个?”我问,然后就明白了,“你是说,那个啥?”
“她放不下,就想后半辈子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过。”
要我看就没必要,有什么放不下的。花街上做过这个的不止她一个,还有现在正做的,哪一个不是活得好好的。
“活得好不好你怎么知道?”书宝说,“人家又不会把什么事都写个牌子挂在身上给你看。”
那倒也是。谁也不能真正弄懂别人在想啥。比如书宝他妈,我的老婶子,你当然可以对布阳她妈有想法,可人家现在有难了,咱得想开点,书宝不帮谁帮?书宝过来照顾一下是应该的,你别整天叽叽歪歪,一会儿拦,一会儿又骂,一会儿又嚷嚷要断绝母子关系,像什么话嘛。就算街坊邻居你也不能这样,你说是不是。书宝怎么说也是布阳的男朋友,而且早就把人家姑娘睡了。这话我在石码头上说过,转了几圈一定是钻进她耳朵里了,见了我就让我别走,要跟我理论。她说:
“走大路的咱们家书宝怎么帮都行,那是因为再帮也扯不上关系,她们家不一样,越帮越成女婿了,还是倒插门儿的。你说我急不急?”
讲道理你永远都讲不过女人,这是我在花街混了多年的主要心得之一。我一急,只好说:“婶儿,布阳她妈犯病,就是那晚你死啊活啊的那句话刺激的,当时就疼了,回去就不行了。人家还没找你算账呢!”
书宝他妈愣一下,说:“当时她抓着奶子就开始疼了?”显然那会儿她已经感觉到布阳她妈不对劲儿了,但她还是不依不饶,顺了口气声音就大了,“你当婶儿是头脑不够用啊,没听说过一句话要人命的。她那病啊,还不知道怎么得的呢!”
我赶紧跑了。她那点小心眼儿,我用膝盖都能想出来,她无非想说:不知道多少人摸啊揉的,不出毛病才叫怪!
第二天我摇船到鹤顶的芦苇荡里打了几只野味,拎给布阳她妈熬汤喝。从医院回来,陆续有街坊来看她,鸡蛋、挂面啥的送了不少,只有我这新打的野味最稀罕。布阳在收拾行李,三十里外的磨山镇死了人,请了开云班子。书宝也在,坐床边给布阳她妈拉二胡,《二泉映月》。我说书宝,来个高兴的,别跟欠了银行几万块钱似的。布阳她妈就说,她就爱听这个,心里安稳。布阳在旁边说:“只要是书宝拉的,我妈都爱听。”
“听听,”我对书宝说,“什么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你可得好好拉。”
然后我就提两瓶热水到阴沟边蹲下,给这些鸟褪毛。他们都不会。布阳她妈也下不了手,逢年过节杀只鸡都要喊我帮忙。毛褪完了,正要开膛,书宝叫我进屋。布阳也收拾好了,坐在床沿上握着她妈的手。那手干白硬净,细长得像骨头。
布阳她妈要欠起身子,书宝在她后背下垫了两个枕头。“书宝,布阳,他哥也在,”她说,躺久了力气有点跟不上,“我就想说两句话。我这病一时半会儿看来也好不了,把你们都拖累了。布阳,别哭,我不好好的吗。你看现在多好,咱们不是一家人也像一家人。”
我宽她的心:“路姨,你这话说的,咱们就是一家人。”
“对,他哥说得对,就是一家人。”布阳她妈说,眼泪开始转了,嘴也开始抖,“咱们要是一家人该多好。”“哗”地就泪流满面。
“阿姨,你别哭啊,”书宝给她递上湿毛巾,“医生说,情绪一定要稳定。”
布阳她妈把书宝的手也抓住了,说:“我没事,我就想看见你和布阳好好地在一起。”
“阿姨你放心,我会对布阳好的。我妈那边,我会尽快处理好的。你安心养病。”
“那就好,”布阳她妈笑一下,要躺下。躺下的时候嘴角动了动,疼痛可能又开始了。布阳要去拿药,她说等会儿再说,还能忍。她躺下的时候还抓着布阳和书宝的手,“我就想说这个。布阳从小没爸爸,又任性,你多让着点儿。”
书宝一个劲儿地点头。我觉得这种场合还是避开好,刚要走,布阳她妈叫住我,说:“他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书宝和布阳他们还小,不懂事,你多担待,有什么事以后还得常麻烦你。”
“又客气了,路姨,书宝他俩的事就是我的事。没二话。”
那天我把野味全收拾好了,回到家就跟老婆说,多少年了,头一回看见布阳她妈淌眼泪。老婆正在井边洗衣服,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完了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帮儿子做算术题。这小子成绩跟不上总赖我,说我家教跟不上。你说我拿什么跟上,初中赖赖巴巴毕业,最后一次考试数学考了十三分,还是给教导主任送了两瓶香油才混到一张毕业证。
当时我模模糊糊觉得有点问题,没往深处想,我这糨糊脑子就没法往深里想,事后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托孤是什么?电视上演《三国演义》,刘皇叔在白帝城给诸葛亮托孤,那语重心长的,不就凄凄惨惨这样的吗?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呢!老婆说我一看电视俩眼珠子都要钻进去,都看到哪去了我。我打自己嘴巴子,是因为布阳她妈已经死了,在布阳去磨山的第四天,晚上布阳就该回来了。她把多少天省下来的安眠药,一顿吃了。
8
在花街,每年都有人寻短见,喝盐卤、敌敌畏,上吊,投河,一个个龇牙咧嘴,死得都不好看。布阳她妈不一样,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乍一看就是睡着了,被子都没乱。她死得干净、体面,拖鞋都摆得好好的。而且把里里外外都收拾过了,灶台擦干净,三盆花浇过水,布阳喜欢的那个机器猫玩具也冲洗了一遍。
书宝最先发现的。他从学校回来,窝了一肚子火,上午校长找他谈了话。文化馆的高瘸子这人不地道,不要书宝就算了,还嘴尖毛长地跟校长说了,你们学校那个某某某,要进来,我没要。校长认为,现在已经人心浮动,樊书宝你一个副科老师也跟着凑热闹,太过分了。书宝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找个活路?副科老师就该在这里饿死?校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