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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金剑铁甲的武将策马回望,远远地,看不真切面目,仿佛见那太阳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刺痛人的狂烈与骄傲。
夏正炽,火舞艳阳。城楼高处,却有人不胜寒,美丽而苍白的嘴唇是阳光下也不会融化的雪,冰彻心骨:“为何要走?为何?”
赵项尖瘦白净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死水般的沉静:“皇上此次着令平阳侯为主帅,七皇子辅佐中军,掌这十万兵马,即刻便要开征了。殿下说他不敢见你,只要你在这里看着他走,他便安心了。”
长长的、尖尖的冷笑:“明明说过什么都可以为我做的,原来只是信口雌黄。”恨得深了,指甲在手心中掐出了血,云想衣也不觉得疼,“不过是狂妄竖子,凭什么掌领中军?难道殷九渊一走,景皇朝竟再找不出带兵之将?”
“云公子言语还请斟酌一二,莫要说这大逆不道之辞。”赵项的语气陡然沉了。
云想衣蓦然回首,青丝拂风,狂乱处自有清高:“赵总管是在教训我吗?”
赵项目光深沉,也看不出喜怒,“殿下临行前有令,要小人照顾好云公子。公子的言行若有不周之处,小人自是要在意的。”
悠长的号角声吹响了,军士的脚步震动了巍峨的城墙。
赵项的目光注定云想衣:“殿下在下面看着你呢,请云公子回头靠近一些。”
云想衣傲然昂首,拂袖欲走,步子刚动,却被赵项牢牢地抓住了。赵项强硬地拖着云想衣靠在城台边上,拉扯着他的头发迫他向下看去。
黑马上的少年骑士望了过来,似乎在微笑着,飞扬的笑意慢慢地淹没在黄沙中。扬臂一挥,威严而刚烈的背影刻在了骄日的尽头,去向天方。
待到尘烟消散,赵项放开了云想衣,跪下来,恭恭敬敬地一顿首:“一时情急,小人失礼了,公子海涵。”
云想衣却不回头,虚脱般地倚在城墙上,良久、良久。太阳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在青石砖上颤抖。
——
竹影婆娑,古佛深禅。一盏青灯,三柱沉香,经幔上的优昙钵华已经褪却了颜色,莫道是彼岸花开。白衣人静静地候在禅房中,听隔墙木鱼声声,容颜宁若止水。
净空随着小沙弥进得门来,合什施礼:“云施主久等了。”
云想衣欠身还礼:“想衣不请自来,扰了大师清净,还望见谅才是。”
小沙弥奉上了苦茶,掩门出去。净空宣了一声佛号,客客气气地道:“但不知施主所来为何?”
云想衣微微一笑:“前次铩羽而归,想衣心有不甘。今日技痒,欲与大师再较高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净空参佛已深,生性淡泊,唯好棋弈一道,久已成癖,只是平日里罕有匹敌之人,总不得尽兴,闻云想衣之言自是喜甚,欣然颔首:“难得施主有意,老衲焉有推却之理?”
当下入坐,摆上了星罗棋盘,净空抬手:“来者为客,请先行一步。”
云想衣亦不谦让,拈黑子以连角起势,占了个头筹。
净空捋须而笑,白子应对。
云想衣细思量,再出手缓了缓,已不若先时轻巧。
两下里皆是凝神,一来一往出手极慢。待得沉香散灰,苦茶凉彻,盘上渐渐现出一条长龙之势,龙困浅滩,竟又是僵局。
云想衣停下手,慢慢地叹了一口气:“我分明是步步为营,一招一式皆在算计之中,按说断无不胜之理,却不知为何竟困于中途,成此进退维谷之局?”
净空但笑,目中不无深意:“搏弈一技,精于变幻,方寸中便有千军万马之道,环环相扣。持子者以本身为子,甫开盘,即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谓之当局者迷,安言必胜?”
云想衣垂眸幽思,晶莹剔透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盘中棋子,轻声絮语:“我苦心经营多时,本谓水到渠成之际,怎料有棋子凭空游离于掌握之外,也不知此兆是凶是吉。我冥思苦想了整一夜,终不得其解。”倏然抬眼,眸中秋水若冰晶,流转间,华光迫人,“请教大师,倘若遇此僵局,是宜放手一搏,或宜弃此残局、重新开盘?”
“善哉,善哉。”老和尚低头,合掌念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持子者当掌本身命,岂容外人道?”手指棋盘,遥遥一点,“施主观此局当真无下手之处?”
“极难极难。”云想衣喃喃自语,手心中捏着一颗棋子,抚摩良久,迟迟不能出,凝睛锁住棋盘,秀气的眉头不觉皱成一团愁思。欲待落子之际,却听得门帘响动。
小沙弥匆匆地进来,对净空施了个佛礼:“师父,皇上驾临本寺,现今到了院外了,请师父接驾。”小沙弥日常侍奉净空,见惯了皇族宗室,也不见得惊慌,倒是净空一怔,不由变了脸色。
云想衣木无表情,手中几乎捏碎了那枚棋子。
正踌躇间,已闻得纷沓的脚步由远至了近处。净空肃容望向云想衣:“老衲视施主为君子之交,还望施主不要令老衲为难。”语声低沉,隐有尊威之意。
云想衣悠然起身:“大师言重了,想衣不是那种不知分寸之人。”
小沙弥掀开墙角低垂的经幔,露出一方隐室,云想衣闪身入内。
门外的宦官尖着嗓子传禀:“皇上驾到。”
威武的侍卫推开了门,俯首恭立两侧。黄袍朱冠的中年男子缓缓地踱了进来,步态间有行云之雅,亦有龙虎之霸,浑然帝者。
小沙弥跪下了。净空略一躬身:“参见陛下。”
玄帝微微地笑着,只是不经意地一颔首,深沉的尊贵透出眉宇中:“大师多礼了。朕此来不过是为了些许家事,本欲微服,倒是这班奴才偏好兴师动众的,让大师见笑了。”也无居高临下之意,却仿佛天生便是如此雍容倨傲,略一侧目以示众随,“还不下去。”
内侍们叩了首,弓着腰退至廊外。小沙弥奉上了茶,也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净空请客上坐,玄帝至案边,见了棋盘,笑言:“看来是扰了大师雅兴了,如此未竟之局,不知对手何人?”
净空不动声色:“不过是一方外隐者,偶尔来与老衲对弈,也是性急之人,遇此僵局,竟拂袖自去了。”忽然目光一转,带了三分深意,“陛下试观此局,有何评说?”
玄帝沉思细看了片刻,斟酌道:“持白子者当为净空大师,棋阵规矩方谨,一路流畅通达,攻守有度,显然大家之手。”而后,眉头微皱,“反观黑子,则有诡异之态,能对大师持平手者,应有绝顶之慧性,可惜好走偏锋,招招皆险,瞻前不顾后。”望着净空,泰然笑道,“朕多言了,此人若欲举事,可成霸、成枭,不能成王、成帝,终究差了一分气度。”
“皇上虽然棋艺逊了一筹,但却有一双慧目,评得有理。”净空长笑一声,意犹未尽,拾起棋子,“来,来,待老衲重整河山,皇上可愿奉陪?”
玄帝摇头:“手下常败之将,岂敢再战。朕可不是来和大师切磋棋艺,而是来上香礼佛的。”语调一顿,转而有了几分低沉,“昨日非焰领兵出征封朝,朕心里始终放不下,今日来寺中求个平安,愿佛祖慈悲,佑他得胜归来。”
“七皇子昨日出征?”净空讶然,面上渐有忧虑之色:“七皇子虽精晓文韬武略,为人亦刚勇有谋,但毕竟年尚幼,阅历浅薄,骤然之间恐怕难当此大任。皇上此番安排是否欠妥当了?”
“大师多虑了。”玄帝目中精光炯然,“非焰不过辅佐中军,另有平阳侯王主掌帅旗。平阳侯当年有‘战神’之称,连殷九渊亦是出自他的门下,如今上了岁数,只怕少了些锐气。非焰年轻,朝气勃发,正可补平阳之缺,两者若相辅,当近乎十全。”
净空轻叹:“七皇子自幼得皇上宠爱,娇纵惯了,此行艰难坎坷,也不知他是否吃得了这份苦。”
玄帝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意态轻描淡写:“若是连这都吃不住,将来怎么承我景氏江山?”
净空惊愕,半晌方才敛过心神,面带凝重之色:“皇上既出此言,莫非是要弃长择幼,立七皇子为太子?”
玄帝并不明答,把弄着茶盏,自若地道:“七子之中惟有非焰有治世之才,最得朕意。长子非岑乃正宫所出,一介庸碌之辈,平日里无功无过,也不好让非焰凭空逾越了他。借此次出征,移兵权于非焰之手,若能打败封氏,凭此奇功封太子之位,谅来无人非议吧?”
净空直视玄帝,沉声道:“若七皇子不幸败归呢?”
玄帝仍是浅笑,眸中掠过一线森冷的寒光:“那便当朕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净空默然,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暗自诵经。
玄帝转过身子,背对着净空,昂然而立:“其实朕今日来,无非想问大师一句话。”顿了顿,一字一句极缓也极沉,“来日大师可愿登宗庙,为非焰持祭祖之典?”
净空闻言大震。景氏崇佛,历朝皆遣皇族子嗣入西禅寺为僧,是为佛老,乃帝王方外之替身。新帝即位,经由佛老开宗庙,祭先祖,方可成礼。玄帝今所言,实为明昭必传皇位于七子非焰,净空安有不解之理。当下心念百转,终只是一声太息:“圣意已决,自当如是。老衲不敢多言。”
玄帝神色内敛,转眼若无异状,含笑曰:“好,好。此间事了,还请大师随朕去正殿点一柱香火,求个平安。”
净空低眉,延手引客:“皇上请。”
宦官随驾,急步上前开道,侍卫护守左右,一行人径直出去了。
白日斜下,暗青色的竹影映上经幔,优昙钵华淡得不见了痕迹。
挑开帷幔,云想衣静静地自后间转出,凝望案上残局,伫立久久。嘴唇边上血痕点点,竟已被自己咬得破裂,却仍是苍白一如青莲的灰。
而后冷笑,持棋子,在盘上落了一着,点在飞龙之翼,龙舞欲腾,怎顾得前方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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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夏暑,日头明晃晃地悬着,耀得人眼花。
兵部尚书又到大皇子府上与景非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