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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后来她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
“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来。”
他爱过一个同乡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学,本来可以一块去,“要四百块钱——就是没有,”他笑著说。
“我看见她这两年的一张照片,也没怎麼改变。穿著衬衫,长袴子,”他说。
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九莉也不忍问。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
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许多理论。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共產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產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於纪律,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和平运动”的理论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他理想化中国农村,她觉得不过是怀旧,也都不去注意听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电炉,抱著胳膊望著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彷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循环。但是她有个老同学到常州去做女教员,在火车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个嘴巴子——她始终没说出口来。总是现在不是旅行的时候,而且也没这闲钱。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撳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有人请客。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又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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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係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隻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於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他走后,她带笑告诉楚娣:“邵之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那麼许多鐘点单独相对,实在需要有个交代。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麼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麼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当下楚娣听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麼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麼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彿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麼没结婚。”
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麼介意,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
轻鬆过了,楚娣又道:“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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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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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