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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代。在《论美》一文中,高尔泰提出了主观美学的观点,挑起了一场美学大辩论,并因此被打成了右派;第二次是八十年代。一方面,除了继续表达因为五十年代不能在场而没有表达完整的美学思想,他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的文章,开启了一代青年与学人;另一方面,当人们对潮水般涌来的新思潮应接不暇时,他始终以理性主义的精神,对于保守与创新、西方与东方、世界与民族等重要问题发出拨乱反正的声音,并因此在“反精神污染”中受到批判。中国现有的美学史或者文学史,不知道会不会给他的著述一点儿篇幅,或者只提到他的名字,或者不公平到了干脆连名字都被省略了。而他的上辈人以及同辈人朱光潜、宗白华、蔡仪、李泽厚等等,他们的名字和著作,却肯定会远远比他辉煌和隆重。
我对高尔泰的敬意还不止于此。从九十年代中起,我从海外复刊的《今天》杂志陆续读到高尔泰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系列散文。杂志一到,先找他的名字,像是要过把瘾,一口气读完,再读第二遍,然后从心底里感叹:高尔泰就是高尔泰!
所以当吃完了阮太包的饺子,说打电话给高尔泰时,我又高兴又忑忐。因为一直以来都有人说,这个人有点儿怪!不知道电话那边都说了些什么,总之,阮太说他读过我的文章,很愿意与我见面。这已经足够让我受宠若惊了,尽管见面必须在晚十点以后。因为他的妻子浦小雨在邮局工作,每天上夜班,那时正在休息。
早听说高尔泰瘦,现在还是瘦,但筋骨好,精神也好。尺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一副仙风道骨的隐士模样。他迎出来,讷讷的,有几分拙,加上听力不好,说话声音特别大。也像是有人曾经说过的,没有一点儿所谓知识分子驾势。一个曾经在八十年代到他成都的家里去过的朋友说,那时他是家徒四壁,除了床和桌子什么家具都没有,窘困到买不起肉和水果!是啊,悉数他的经历,出生和读书都在江苏,毕业后工作在兰州,一九五七年“反右”后被送到甘肃省夹边沟农场,一九六二年结束劳教到了敦煌大漠,一九七八年平反到一九八二年,四年间他在兰州-北京之间打了个来回,然后是天津、南京、成都……如此动荡的生活,怎么容得下一个安稳的家?如今他有了可以放置桌呀几呀的地方,房间仍然是空荡荡的。他说,这样方便画画。我恍然,噢,他不只是美学理论家、作家,还是个画家。后来读了书稿才知道,他原本就是学画的,可偏偏在美学上出了名,歪打正着地,他一写文章就招灾惹祸,一画画就逢凶化吉。七十年代初,他被迫画了百多幅巨型毛像,因此逃离了夺命的夹边沟。
我们之间惟一的联系是在同一本杂志上发表散文,对于他的文章除了赞美还是赞美,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告诉我,他正在写《寻找家园》第二部,已经完成的第一部希望能由我带回北京出版。此前已经有几个人与他联系,但出于信任,他愿意由我做这本书的代理,我深知这份托付的分量。因为不用电脑写作,稿子只有一份,我们商定,第二天由阮太开车去复印并寄到我下一个落脚的城市。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第一次通读了《寻找家园》的全稿。本来难以忍受的行程,因为阅读的投入变得不值一提。我意识到,这是我编辑生涯中遇到的最有价值的作品。在这本书两年多编辑出版的过程中,我反复地读《寻找家园》,也反复地读高尔泰这个人。他的著作让人联想到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而著作中的他,又让人联想到帕斯捷尔纳克。对于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知识界来说,高尔泰实在是一个异数。
高尔泰一直是孤苦的。在夹边沟农场的日子不用说了,“文革”中,他从敦煌被抽调到酒泉办展览,体弱多病的妻子李茨林带着女儿被下放到农村,因为交通不便病倒了无法医治,当他用了三天时间赶到时,只来得及看到她的遗体。妻子死时怀着八个月大的胎儿,留下个三岁大的女儿。从此,他带着女儿,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这个苦命的孩子最终没有逃离母亲的命运,重点中学免试保送的成绩,却上不成大学,九十年代初死于非命。母女俩死时都只二十多岁。高尔泰的第二次婚姻在法律上维持了十五年,其中为离婚分居七年。另外的时间塞北江南,相隔万里,如果按每年见一次面,每次一个月算,加起来一共八个月。离婚后两个女儿跟母亲,如今女儿已经三十上下,父女隔海相望,起码有十五年没见过面。中年觅得知音,再婚却困难重重,婚后虽心心相印,但贫病交加,第三任妻子又险些丢掉性命。他把如此黯淡的生活,都当作命运的恩赐领受下来。
世俗生活的孤苦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的绝对孤独。《论美》完成之前,他曾把疑惑与苦闷写信给傅雷,让他失望的是,傅雷的回信像支部书记打通思想:口口声声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难道是聪明的吗?因为越想越不服,越想越堵得慌,于是奋笔成就了《论美》。完成之后,他曾就教于当时西北师范大学院长徐褐夫,这位来自于莫斯科大学哲学系的教授,虽然态度极为诚恳,但是观点却让他无法苟同。文章作为批判的靶子刊出后,大名鼎鼎的朱光潜、宗白华、侯敏泽等美学权威都发表了批评意见,直至被别有用心地利用,把唯心与唯物上升到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怎一个“地老天荒无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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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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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几十万右派,被整死的有之,被压垮的有之,劫后辉煌的有之,辉煌之后忘乎所以的亦有之。惟有高尔泰,劫难宿命般地追赶着他,却丝毫没有磨钝他触摸自由的敏感神经。与我们需要经受觉醒的镇痛的一代人不同,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十五岁,带着山里少年的野性本色,他从家乡封闭的山里走进一个个同样封闭的边远小城。他拒绝几十个人把同一个模特画得一模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拒绝会成为一个“事件”。他更不明白,一向敬爱的吕去疾先生居然和别人说一样的话。十六岁,读《大卫·科波菲尔》,他评价说,很美,很生动,但不深刻。理由是,密考伯最后当了印度总督,但没一个英国人问一问,英国有没有权力统治印度,如果是俄国作家,一定会弄一个人出来问一问的。十九岁,他自问:“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一些既不爱我、也不比我聪明或者善良的人们来摆布?”二十岁,他挑战权威,开拓了中国美学最富生命力的学派。从大自然的怀抱中走出来的少年,没有偶像,没有权威,没有导师,他的精神家园是自给自足的。为了偷吃几颗沙枣,他在一片沙丘中走迷了路,他想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却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正则艺专》《唐素琴》《论美之失》《沙枣》)他始终梦想的,是与世界同一的自由。自由对于他来说不是政治的,不是意识形态的,甚至也不是打压后的反弹。“美是自由的象征”——他在审美的层面上追求自由。自由是超越一切的。他并不想与谁或与什么对抗,但不屑的高傲,使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
没有呼天抢地的大悲愤,也没有伤心欲绝的大哀怨。与他的美学理论一样,他从感性出发,回归本真的人性。同是回忆录,从材料的选择,细节的捕捉,到叙述的角度,都大大超越了囿于个人经历的自传,更有别于在意识形态框架下批评意识形态的庸俗社会学文本。
他写饥饿: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沙枣》)
他写寒冷:“虱子怕冷,都离开冰冷的衣服,到干燥的皮肤上来爬,浑身奇痒难熬。不得不时时扭动身体,使衣服和皮肤互相摩擦,干扰它们的行动。”(《风暴》)
他写死亡:一个为凑数而被打成右派的独生子,瘦得衣架似的,顶着守寡的母亲寄来的引人注目的蓝色大皮袄,下摆空荡荡的直透风,怕磨出白印,不舍得捆上根绳子。“……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间束上了绳子。到底还是想通了!我很高兴,赶紧追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竟是穿着蓝皮袄的另一个人。那人告诉我,龙庆忠已经死了。接着穿这件衣服的人后来又死了。这衣服到他手里,已经几易其主了。”(《蓝皮袄》)
他写麻木:为了避免抵触而挨批,夹边沟的人创造了举世无双的笑——“眼睛眯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了一个笑容。”还有举世无双的跑步姿势——“抬着筐一耸一耸地在全部都一耸一耸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从这怪异的笑容和姿势中,“不论如何,我相信,绝不会有人读出,这就是幸福的符号。”(《幸福的符号》)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太多凄惨的故事,因此有了太多催人泪下的文字。然而,静夜读高尔泰,觉得血管胀得鼓鼓的,血液被激荡起来,仿佛能听到到撞击心脏的声音。但是,眼睛却是干涩的。面对如此诉说,泪何以堪!情又何以堪!!
不随俗,已经不易。不从雅,则更不易。不管是被尊为“旗帜”,还是被贬为“靶子”,他原本不应该是默默无闻的。与另一些声名远播的、此落而彼起的知识分子不同,高尔泰的辉煌是货真价实的,有他虽不是迭宕浩繁但独树一帜的文字为证;有他虽没有流行的效果但潜在而持久的声望为证;同时,高尔泰的甘于落寞也是实实在在的,有他从“反右”到“文革”以至到八十年代长达三十年非凡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