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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
第4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