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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方行云?”真真迟疑了一下,问道。
唐心点点头:“真真,想不到连你都知道他名字,他很少来上海,所以上海这边很少有人知道他,但他北平可是大名鼎鼎呢。”
真真心里笑道:确是大名鼎鼎,大名鼎鼎败家子。不过她还是开玩笑道:“不过他真很英俊啊,只是比我们大太多了,真能做叔叔了。”
唐心有点委屈,嘟着小嘴:“连你也这么说啊,我如果早生几年就好了……”
此时秋意正浓,凉风习习,一旁秋芙蓉开得正艳,粉红花瓣映红了两个少女如花笑靥。直到多年以后;余真真仍记得这个秋日里黄昏。
004 海上惊梦()
真真父亲余家庆终于回来了,这次他带着长子沪生去福建办货,一走就是一个月,连封书信也没有,现时局不稳,全家都很担心。此时余家庆虽已年近六十,但却未显老迈,全身上下流露出广东人特有精悍。真真一见到父亲就哭着扑到阿爸怀中,全家人都吃惊望着她,王氏撇撇嘴,低声说:“这娘俩儿都会做戏。”
余真真虽然此举有些夸张,但并非是做戏,事实上这是她几十年来第一次流泪。当年她离开家以后就再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去世时她曾偷偷跑到灵堂门口,可是被大妈王氏看到,一口唾沫吐过来:“余家没有你这种丢人现眼女儿!”真真从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父亲,此时父亲身子还很硬朗,他抚着女儿短发哈哈大笑:“谁欺负我宝贝囡囡了,让阿爸看看又长高了吗?”
三太太美娇宠溺说:“谁会欺负她啊,她就是想阿爸了。”
余家庆笑着说:“我家囡囡不欺负别人就行了,我家囡囡长大后是穆桂英花木兰,不哭不哭。”
真真像小时候一样,把眼泪鼻啼都蹭到父亲衣服上,余家庆对这个唯一女儿一向娇纵,丝毫不介意,开心拉着女儿问学校里事;反而冷落了同样没有成年三少爷江生;把王氏和柳氏气得咬牙切齿,可又不能发作。当她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刹那,真真这才感觉一切真变回来了,她是活生生人,一个十三岁小女孩了,她不再是那个令人谈之色变女魔头,她只是父亲掌上明珠,余家得宠小女儿。她忽然长长松了一口气,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全家人坐一起吃着团圆饭;二少爷海生说:“我听人说南方军就要发停战令了,不知道是不是真。”
余家庆脸一沉,斥道:“莫谈国事,就算家里也不要谈。”
海生忙放下筷子,垂首道:“知道了。”
真真见二哥尴尬,忙插嘴道:“林月堂《海上惊梦》这几天可就要开锣了,阿爸、大哥二哥你们人面广,搞几张票子全家都去看,好不好啊?”
家里女人们正中下怀,全都期待看向大家长余家庆,余家庆哈哈大笑:“你们啊,一听说看戏就什么都不顾了,好吧,沪生海生,你们多去搞几张票子,多花点钱没关系,位置一定要好,全家都去,全家都去。”
到了晚上,三太太美娇一边给丈夫泡脚,一边埋怨道:“老爷,你也太宠着囡囡了,她只是个女孩子,既不能振兴家业,又不能传宗接代,你总这么依着她,大姐二姐会不开心。”
余家庆微笑着对爱妾道:“我眼光不会错,囡囡虽说是女孩家,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你看她现小小年纪,这说话办事有多爽利,就算是沪生海生小时候也比不上她,现又上了洋学堂,保不准儿我家要出个金凤凰呢。”
美娇含笑看着丈夫,轻声说:“我没想着阿囡出人头地,只想着她能嫁个好夫婿平平安安一辈子。”
“会会,囡囡是个福相,一定会。”余家庆轻抚着她头发,安慰着。——————————————————————————————————————————
余真真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方行云。
几天后,全家人一起去天蟾舞台看戏。
她今天不用去学校,没有着校服,穿了一身粉红色小洋装,跟着母亲走后面。父亲和大妈沪生江生两口子陪同下走前面,其后是二妈母子,母亲紧紧拉着她手,生怕她走散。
他们包厢二楼稍偏位置,这可是沪生花了大价钱动用了很多关系才搞到,一家人刚刚坐下,就见旁边一阵骚动,众人目光都看向那边。只见几个混混打扮人簇拥着一个青年进来,那青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一身笔挺西装一尘不染,陪他身边,是两位妖艳动人沪上名花。
余真真拔着脖子看了一眼,已经认出是方行云,想不到这里还能见到他,原来他还上海。
余家庆问道:“这是谁家小老大,怎么这么贵气?倒像个小开。”
海生忙接过话茬“阿爸,他可不是小老大,他是方行云,方大总统二公子啊。”
余家庆一愣:“方家二公子啊,那就是皇子殿下了,怎么和帮会中人走一起?”
海生一笑:“阿爸,这话说来可也算是奇事了,这位二皇子,放着正事不做,听说啊不但喜欢票戏捧角儿,还专程来上海拜了堂口,现可是威字辈老头子呢。”
余家虽是正经生意人,但久上海滩,难免会和帮会人打打交道,说起帮会事,也算是如数家珍,余家庆闻言笑道:“我这才离开一个来月,怎么就出了这样奇事,从古至今没听说过皇子做流氓;想来这位方二公子也算是个奇人了。”
真真听着父兄们说话,假装没有见过方行云,自顾自喝着茶水嗑着瓜子。
忽然一个杂役跑过来,端上一个果盘,陪笑道:“这是方公子让给余府老爷奉上,还请慢用。”
一家人全都诧异,二妈柳氏忙笑着说:“老爷你真是有面子啊,连总统公子都给你面子呢。”
余家庆皱皱眉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和这位方公子打过交道吗?”
沪生江生茫然摇摇头,以他们身份地位是不可能和这位先皇贵胄有交情。
转身看去,方行云也正看向他们,余家庆忙站起身来,沪生江生也一同站起,向方行云抱拳行礼,小方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眼睛却落正躲一旁偷看他余真真身上,忽然冲她狡黠眨眨眼,真真一缩脖子,忙拿了一块水梨塞到嘴里。
舞台上林月堂果然是妩媚轻盈,唱腔甜美,世保和真真当年都爱听戏,林月堂这出《海上惊梦》听过不下十几次,但此时林月堂年方二十,虽不如后来炉火纯青,但却另有一番风情。
当听到他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真真心里空荡荡,她本来是不爱读书,世保是大字不识,听戏也只是听个乐呵。到了日本后,随着蓝绪读了很多书,蓝绪生病时,她还帮他抄录作,日本是没有京戏看,小宝特意从香港给她寄去了林月堂当年录制唱片,其中这段唱腔是真真百听不厌。
蓝绪笑她只识曲音却不知歌意,便细细解释给她听。真真对蓝绪酸腐卖弄原是不意,但这次却由衷佩服,笑着对他说:“我是粗人,你这是对牛弹琴,如果是章小姐,肯定能和你一起谈诗词赏风月,你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
那位章小姐就是名扬中外女作家章寒烟,也是和蓝绪有过短暂婚史前妻。
只是真真没想到,自己无意中一句话,却让蓝绪几日都茶饭不思,后还鼓足勇气给远美国章含烟写了封长信,信寄出后,他日日坐卧不安,等待回音,看着他那副样子,真真从心底笑出来,这就是男人,真真正正小男人,当年二十多岁章寒烟对你情深似海,但如今已届中年,千帆过;她若还能因为这区区几页信笺便释前嫌重修旧好,那才叫荒唐。
果然过了许久,章小姐信终于到了,平平淡淡几句客套话,却足以令蓝绪心灰意冷,看着他那瞬间落寞,余真真知道,蓝章这段情,终于划上句号了。
台上林月堂唱起“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真真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然浮想联翩,神游太虚了,遥看一眼那边方行云,见他正目不转睛看着舞台,手里折扇轻轻打着拍子,真真莞尔,这样出身,这样人品,却如此玩物丧志,荒唐终日,难道这当中也有什么原委吗?
备注一:小老大泛指帮会老大儿子。备注二:本文中录入《海上惊梦》之唱词原本出自名剧《游园惊梦》,此某蝶向原作者致意!
005 老虎灶头()
那次看戏之后,母亲对真真管束松动了许多,可能是因为父亲回来了缘故吧,真真终于如释重负。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懦弱谨慎母亲会生出自己这样女儿呢?星期天,她推了唐心去看影画戏邀请,和母亲谎称去书店买书,一大早就从家里溜了出来。她叫了黄包车,来到公共租界成都路。她不只一次听世保说过,是父亲开老虎灶养大他们姐弟四人。真真算了一下年份,这个时候他父亲灶头应该还开着。
到了成都路,她下了车,一个弄堂一个弄堂转悠。差不多每个弄堂里都有一家老虎灶小铺,这些主卖热水小店灶头形状有些像虎因而得名,有弄堂口,有弄堂里面,真真挨个打听,走了几个弄堂,却没有一家姓翁。她走着有些累了,找了一家小吃摊子,要了两个茶叶蛋,坐小凳子上吃起来。
这里虽属租界,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破破烂烂小摊子外,坐着个白净秀气小姑娘本就惹人注目,何况她那件蓝色背带裙下还露出一截白嫩小腿,惹得过路人都要多看她一眼,真真虽然低着头,可也觉得一道道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她。
她掏出手帕擦擦嘴,把钱放到小桌上,起身就要走。“别走啊,哪里来小姑娘,好漂亮,和哥哥们玩一会儿。”两个带着鸭舌帽小混混已经拦她前面。
真真面无表情,冷冷扫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