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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可能的清澄了和铺好了一个适合的环境,让丈夫能够在那里舒适和专心地工作。还有你那坚强的和独立的性格,当我们的环境陷入了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你是怎样不挠不屈地挣扎,并且鼓励自己的丈夫啊!在沈阳、在北平,我们的生活濒临绝境的时候;在台湾,我颓然病倒了,一家人彷徨歧路的时候,你总是奋勇而起,准备用你那两只细小的胳臂,支撑起势将倾倒的我们的家庭。你曾几次要求我允许你去做你做得到的事情:你说你可以做工,可以给人家当老妈子,养活我们父子。我知道你是说得到做得到的,然而,我每次只能以苦笑回答你。你虽要强,虽然满腔热情,却不知道你那种想法是多么的天真。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女人!我们的这种社会,女人能做什么呢?当然,这些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也常常想了,假如我有出息些,身体强壮些,我们的家庭是会好一点的。或者你做丈夫,让我来做妻子,则我们的家庭也会好一点的。可是,我从来就如此羸弱,而我们的地位,却又无法颠倒过来,因此我们就只好弱而无能的挺在当前,强而有用的埋没草莱了。
我们在外面漂流了八年,在光复的次年,抗不过乡心的引诱,终而回到南海的台湾。但,苦难到了。在当难民被遣送的船上,二十天吃不饱、睡不好,和过份劳苦的生活,把我原就虚弱的身体毁坏了。因很快我找到了工作和小小的寄托之所而得的高兴,也只在一个短暂的瞬间而已。
八月,我病倒任所,翌年,以疗病之故,必须离开你们,来北就医。可是,我如何安顿你们母子呢?还有你们的生活?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虽然我们谁都不愿意,却也只得把你们送回还留着有伤心的回忆的故乡去。那里虽曾把我们驱逐出来过,却有着我们一笔小小的财产:几间老屋,和一小块地。你是土里生长的人,原可回到土里去,它是会供给你们生活之资的。我知道你是多么地难过。我们的故乡,是一个封建势力相当顽强的地方,正是为了它,我们才离乡背井的,现在再度回去,其苦乐如何,自不难想象而得。但是你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接受了现实所赐予的路子。你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的日子中,更由两个孩子的身上,打算取得安慰和勇气。于此,你坚强的独立的性格,又一次抬起了头,你说你可以逗着立儿笑,立儿也会和你笑了。又说只要我能病好回家,不致留下你们母子大鸡追小鸡啄。几年辛苦,不算什么;如此鼓励丈夫安心就道。而我,也就怀着沉重的心情,抛下你们,远走北部。十年来互为依佐,相依为命,未尝分开过的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分开了。然而,谁曾料到我们这一生离,便成永别呢?
我于卅六年八月来北。十月杪入院。当时我原预备,并且也以为只要住一年,便可以恢复健康。所以就曾在封存的原稿之类的包纸上,题下“病中此日封原稿,不到周年不拆看”的誓词。似水流年,不转瞬,一年即已到了尽头。而病呢?则依然如故!此时,我以经验及研读所得,已明白医治本疾,非数年不得了,但也还坚信自己是终能病好回家的。于是我就一直再住下来;一年、二年、三年,以至于今日。于今,认识是更深了、更多了,却又明白此病要好是非常之难的,并且,除开刀以外,似乎并没有第二个办法可行。
…………
……随着我的病,我们的家庭,一年一年的萎靡破落下去。房子分开来卖了,地也一零一碎地切开来卖了。而我的病,何时能好,是谁也不会知道的。长此下去,则不但疗养费成问题,就是你们母子也只好流落街头,化为乞丐。何况现在,可怜啊!铁儿年纪轻轻也倒下了。一头是丈夫,一头是铁儿,还有你自己和怀抱中的立儿,如此沉重的担子,你一个软弱的女人,如何担负下去呢?……
为了你们,我卧病五年来,忍受煎熬,尝尽苦楚,誓与病魔奋斗到底。我曾在泻痢、喘息,和高热折磨之下,击退了时时向我招手的自杀的诱惑。曾为你们而失眠,却也为你而终于使自己酣然睡去;我呼着你们母子的名字来减轻痛苦。为你们,粗茶淡饭,我能吃得非常之好,小时的挑剔、偏好,是完全没有了。这是你们的血汗啊!我这样想。果然你们冷清清孤苦无靠的姿影便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不论什么,便都是那么清香可口。
医生和病友们常笑我是神经质,以为实在无需如此。当然他们那里会知道我的心境呢?你们的痛苦是多余的,不应该的,可是为我之故,你们必须如此?这是我的罪恶,我的责任,我必须拿出决心来,设法切断诱起变化的源头,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最后,便是如此,亲爱的!我爬上手术台了。结果却如你们现在所知道的:和你们永远分离!
啊啊!亲爱而不幸的妻呀!你伤心么?你哭么?请不要如此,你听我的话,我是如此的爱你,爱你们!我爱你,活下来了,现在又以爱你,而勇敢的死去。你应该也勇敢的起来,勇敢的活下去,才不辜负我之死。我希望你这样做,你必须这样做去。
你是一个贤明的、坚强的、勇于生活的女人,我相信你必能比我还在时更强壮的活下去,活得非常之好的;但愿如此。
前年,母亲返家探视回来时,即告诉我说:屋漏已修盖好了,并且也已有了门窗;秋潦时,屋里也不再入水了。记得以前,我们的房子,是并不如此的。一到雨季,便总是雨来漏水,风来满屋回旋;地下更是洋溢成池。想不到,不及一年,你全给整理好了。可见你生活力坚强如此。又说,铁儿已学会了煮饭,每日你下田做活,三餐便由他去煮。我数一数,那时铁儿才只七岁呢!并且更激动人的是:连三岁的立儿,也懂得如何帮忙管家了。母亲下田,哥哥上学,山间如许大一只房子,只留他看管。午睡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先关心到天是否在下雨,外面是有衣服在晒着的,必须收起来。
我听着,既兴奋,又感动,也觉得羞惭。后来,即又变成了悲哀,因而不觉的便坠下几滴泪。
我十一岁时,还要姊姊给我洗澡。由学校回来,知道的只是玩、吃和撒野;更那去理会下雨天衣服是否该收,饭又如何做呢?然而你们,可怜的孩子,尚在稚年,就已尝受到你们还不该受的人间的悲苦了。比起我来,你们是如何的不幸啊!
但,这些都是好的,我正希望你们能如此坚强!
我曾在自己的床头,贴下白香山却病十语作为座右铭。里面第六句原是:“家室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我却将其改为:“妻贤子慧无内顾之忧,六也。”
果然,我期待、我相信的不差,你们离开丈夫、离开爸爸,竟过得比不离开丈夫、不离开爸爸,还要勇敢,还要稳定。我是多么自负和骄傲自己有这样的妻子,这样的孩子啊!
现在,去吧!亲爱的!强壮的活下去!不要畏惧!绊脚石我已给你们搬开了,以后只要你们向前走去就是。人间虽塞满了荆棘,只要勇敢起而打开,路还是平坦的展开来!你们必须拿起信心,鼓起勇气,迈开你们矫健的步子,向着你们应该走的地方走出;过去的,就让它永远留在后面,不要回头!
去吧!亲爱的,去吧!向前,向前,勇敢的,强壮的……
再与台妹:
一:吾尸可付火葬,越简单越好。
二:多多想你们自己的事,不必为已死之人伤心。
三:铁儿的病,似在轻微,尚有可为,千万不可延误。
四:对孩子:首要健康,然后学问;财产不必。
五:家庭的苦,我已尝尽,也因它而有今日。决不可再使孩子也受此折磨。
六:孩子勿使学我,可使种地,地最可靠;却也不可相强。
七:你自己的事,可自作主,勿以我之故,自甘束缚。
八:靠别人而能解决的事,只是些撂下了也不相干的小事,真临大事,只有自己可靠。钟理和:1950年5月10日日记,《钟理和全集》第5卷,(高雄)财团法人钟理和文教基金会发行,春晖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128—138页。
所幸的是,钟理和并没有死掉。5月11日,进行了胸腔整形手术,6月初做了第二次手术,共割除七根肋骨,始稳定病情,捡回半条生命。此后虽仍要再静养一至二年,但钟理和还是有了一种再次获得了生命的感觉。他发誓要好好地抓住和保重自己的健康,切不可浪费,因为这是他的新生。
1950年10月14日这一天天高气清,钟理和的心情也是不错的。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痰有显著的变化,以前那些硬黄的块没有了,手术的功效似乎到了这时才明显地表现。然而,就在同一天,他的好兄弟钟和鸣却走上刑场。在钟理和记述当日生活的日记中写着三个字“和鸣死”,据日记原本看,墨水浓度不同,可能是钟理和后来获悉当日钟和鸣死去后加上去的。
在前面的章节中介绍过,钟理和因故未能在盐埔公学校毕业后进一步深造,而钟和鸣则顺利进入高雄中学。在高雄中学读书时,钟和鸣常常喜欢和日籍老师辩论。那些日本人常常被他质问得无力回答。有一次,钟和鸣在课堂上偷偷阅读大陆作家的作品,被老师当场抓到而遭到辱骂。但钟和鸣亦不甘示弱地替自己辩护道:“作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不能读中文书?”日籍老师恼羞成怒,举鞭抽打钟和鸣并大骂道:“无礼!清国奴!”钟和鸣不堪辱骂,随手抓起桌上的书,掷向日籍老师。事后,校方通知家长到校。但钟镇荣并不理会日本人,于是就由兄长钟里虎前去。到了学校,钟里虎直截了当地告诉校方管理人员说:“子弟既然送给学校教育了,好坏都是学校的事,与我家无关。”参见蓝博洲《幌马车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