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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都在做生意。”林洁试图为他辩解些什么,却有些无力,“应该不会去借钱吧,最近没听说他去赌博——”
“也不要赌博,那些六十块的麻将就够他输的了。”林校的脑袋里掠过一些暗色的记忆,嘴上立即说了出来,“他手痒痒,就会去了,你记得在家里那会吗?”
林洁沉默了。
林校咬着桔子露,冰冰的,透心凉。
她爸以前是渔民,在她七八岁时在船上被抽网机弄断了腿,失去了劳力,要是仅仅是失去了劳力到好,这人残了,心也残了,——别人都说是腿断了,才心残的,在林校看来,其实跟腿残了没关系,本性如此,以前没怎么暴露出来,是因为他还挣钱呢。
人总是矛盾体。
即使林校再厌恶她,但是听到别人说她爸有什么不好,她总是会难受。
明明知道就是那样的人,还是难受,大抵是记得那些温暖吧,有时候总有会被这些温暖所迷惑,默默地吃着沾染着桔子味的冰柱子,好一会儿,她才把默默地继续看书去,联系作业题一看,真不是她聪明,有了看过一眼就能记着的金手指,翻过书后所有记得的内容都跟能作业题联系起来,代入一看,竟然是非常的容易。
她盯着题目,真是觉得自己神了。
可又有点苦恼,神了有什么用?
能挣钱还是能摆脱目前的生活?
从这间小小的房间,她就能看到自己无望的生活。
林洁还有点奇怪,回头看她真在做作业,“都会做了?”
她这个妹妹,她知道的,有点小聪明,仗着小聪明是从来不肯用功,像今天这样子用功地翻书做作业还真是件稀奇事,难不成是有了觉悟?到了初三是想努力一把了吗?
“没呢,还有些做不来。”林校确实有是些不会做,总有些题目,书里找不着同类型,她就没处下手了,牙齿咬着圆珠笔杆,“我好像没学过一样,真是奇怪,不就暑假作业吗,为什么题目这么难?”
林洁还没回答呢,就听到林校再接着说,“你说爸脑袋里想些什么呢?”
林洁顿时沉了脸,语气有些生硬,“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听人说,他说自己以后有侄子养呢,”林校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仔细地观察着她姐的脸色,“你说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没出息,他有儿子就好了?”
林洁的脸顿时难看了些。
“谁跟你说的这些垃圾话?”
她瞪着林校。
那样子,眼睛大大的,多了些水气,却没哭,就瞪着她。
林校一直怕她姐,她姐总让她想起她大姑来,她大姑一瞪眼睛,就看上去老凶,这一点她姐跟大姐确实是像,——她悄悄地避开视线,低着头,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语文课本,“我听过好多回了。”
“他自己就是儿子,你看他是怎么对阿婆的?”林洁就那么反问她。
阿婆,是她们的奶奶,如果奶奶没有嫁给阿公的话,那么奶奶可能只是他们的表姑祖母,当年逃难时,好几家一块儿跟着逃难下来,她阿婆跟阿公是嫡亲的表兄妹,就这么结婚了。
阿婆一个人住在老家,也没见她爸回去看过,更别提给生活费什么的,菜都不见得往家里带些。
林校瘪了瘪了嘴,没把心里的话给吐出来。
她还记得她爸一直惦记着有两个侄子可以靠,后来两个侄子往歪路上走,他又觉得不如靠女儿,两姐妹没少受他托累,赡养父母是应当应份的事,有时候不像样的父母,确实能叫人的心都累了,不止累,还心寒。
“姐,你报名费有了吗?”
林校换了个话题。
她爸因为腿的缘故,不能出海了,就干起鱼生意来,所谓的鱼生意,就是赚中间差价,替人卖鱼,收鱼的人给个价,赚个几分一斤,能联系的船不多的话,挣不到什么钱,以至于尽管每次在忙,她们家还是过得紧巴巴,连学费都是个问题。
“妈找阿婆去了。”
学费要九百块钱。
加上住校费,还得两百块,一共是一千块。
她的学费还不知道,还没有分班呢,学费到底得多少,还没公布出来,可林校却是知道的,她的学费是七百五十块钱,加上补课费一百八十块钱,一共是九百三十块钱——她不由得要苦笑,难为她记得这么清楚。
从学校毕业后,她的学费也没有付清。
以至于,她毕业后,到学校拿毕业证书,学校扣着不给,付清了学费才给,当时她还记得跟同学一块儿去,当班主任老师告诉她这个事后,她臊得脸都红了,后来就有意识地没跟一些同学联系了。
两姐妹的学费,加起差不多要两千,对于她们家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没有存款,一穷二白,家里算得上电器的东西,只有那台黑白的西湖电视机,还有那个电饭煲,除此之外,家里更别提有没有什么吹风机了。
林洁说的阿婆,是她们的外婆。
她妈一共是五姐妹兄弟,算起来她妈过的是最差。
跟弟弟妹妹平时都不怎么来往,除非有事,才一块儿挤。
“我们有钱念书吗?”林校心里没个底,自己家情况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重活一遍,显得是那么的虚幻,比起以前浑浑噩噩,她却是要奋进,奋进了,还是没钱读书,她要奋进做什么?“要是没钱怎么办?”
“我们家几时有钱了?”林洁有些不高兴,“你不想念书了?”
林校依旧是瘪了瘪嘴,稍稍有点委屈,“那也得有钱呀?”
“……”林洁默然无语。
钱,真是摆在她们家头上的利剑。
没钱,真是没钱。
她妈去外婆家给外婆过生日,两手空空,根本没有什么钱能买东西过去,比起她的那些弟弟妹妹,她几乎没有发言权。
而她去,甚至带着一种愿望,迫切的愿望,能从外婆那里借些钱。
“今天都在做作业?”
忽的一声,门口来了个人,显得有些欢快,走起路来,身影有点斜。
瘦瘦的,中等个子,皮肤漆黑,眼睛更黑。
手上还提着个尼龙袋子,趿着双塑料拖鞋,裤子是短裤,刚好到膝盖那里,裤管下露着两条细瘦的小腿,右腿上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疤痕,那是穿钢筋护腿留下的印记,腿看着是好了,能走了,中间缺了块骨头,以至于走起路来一高一低。
“夜里是不是吓死了?”他笑着问,把尼龙袋子一放,拉过条木凳子就坐下,踢掉脚上的拖鞋,赤着脚走在屋里,往灶台边上一站,一开锅,“早渡轮过来的,你妈他们还在你阿婆家里打扫,塘坝全倒了,半夜逃到新国他们家去,幸好他们家地基高……”
“阿婆跟阿公没事吧?”林洁连忙问,“爸,阿婆家里全淹了?”
林长富把锅里的泡饭全都盛起来就开吃,配着桌上的咸鱼,吃得呼啦呼啦,“是呀,全淹了,我回来之前还去看了看,屋里头全是烂泥,要扫干净太慢了,你妈让我来看看你们两姐妹,等会就搭渡轮去看你阿婆……”
这个阿婆,那是姐妹俩的奶奶。
林校没说话。
一直没说话。
有再多的话也不想说。
这个是她爸爸,林长富,看名字就知道父母对他的期望。
他是林家的第一个孙子,自小就受宠,生长在渔村,父亲是大队长,也是船老大,他深受祖母喜爱,把他宠得眼珠子一样,下水都不让他下,以前就算去捕鱼,他一不会当老大,二不会当大副,更不会修车,补网也不会,就只会在舱面干活。
名字的愿望是美好的,可惜他一辈子都穷。
第004章()
“夜里水没到那么高,你们两姐妹还睡得着,心大呀。”林长富脸上笑滋滋,像是心情极好,“你妈夜里是担心死你们了,早上一有渡轮就让我回来看你们。”
林洁两姐妹对于这次台风及淹水压根儿就没印象,说不上害怕什么。
林洁没出过门,林校是出过门,晓得外边是什么样子,这会儿,她不想说话,闷闷的,就想把所有的事都闷在心里。
“天气凉,你们还吃这个桔子露?”林长富看到桌上放着三棵桔子露,就说开来,“少吃点,不是不给你们吃,台风打了有点凉,凉的东西少吃总归是好的。”
“晓得。”林洁应了一声,有些不耐烦。
林长富并没有不高兴,依旧吃着泡饭,时不时地吃点咸鱼。
“午饭就随便吃吃过就是了,我先睡一觉,夜里根本没睡着,”林长富吃完,把碗用外边大水缸里的水一淋就算完事,直接往床里一躺,“电视小声点,别吵着我。”
“嗯。”林洁关了电视。
屋里一下子就陷入了沉静,仿佛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林校站在那里,木木的,不止人是木木的,连心都是木木的。
视线落在床里睡着的林长富身上,有怨恨,有木然,明明已经解脱了,为什么还非是让她重来一次,重新受这样的折磨,这样的爸爸?
他今天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就跟所有的爸爸一样温和。
可——
林校低着头,一直就盯着自己的双手,家里条件不如人意,也没有怎么干过家务活,双手嫩嫩的,就是有点黑,跟她身上的皮肤一样黑,而几十年后,这双手,这双手,长满了老茧,还在为生活拼搏,为了养这样的爸爸而活。
终于累极了闭上眼睛的她,还以为自己能睡个好觉,一醒来,却已经是九十七年,这一年,她刚好升上初三。
她缓缓在坐在小椅子里,爸妈两个人一块做生意,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最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爸爸,这名叫林长富的男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着混账事,叫她们家变得有时候在家里想找个一毛两钱的都找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