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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主?
可笑,他的旧主,不该是梁长书么。
我径自前行,一边一字字平常音量定定清晰申明道,“我从来不是你主子,今后亦不会是。”
不停不顿,亦不曾回头。
九十七
老侧原本甩着尾巴在槽边悠闲吃草,我一进院子,它耳廓一侧,听到脚步声,立马抬头转身。一见到是我,口里还叼着束饲料,四个蹄子哒哒响,一溜小跑,跑到棚下,钻进拉磨的套子,抖抖好,一本正经开始绕着磨台转圈。
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老侧,你又在偷懒——”俞儿的声音忽然顿住,“诶?”
“它怎么了?”我看着老侧兢兢业业磨面,越看越觉得诡异。
我还不知道它么,成精了的老驴一只。大错从来不犯,小便宜不断占。当初我用它代步,根本没有机会用鞭子抽它,偶尔甩个响鞭诈唬它已经足够。后来住到府里,它的活计,除了不雨雪刮风的日子俞儿去挑买内府七个人的食材时跟着拉拉小货车,再就是偶尔磨点面粉药粉了。买菜时候它顺路没少偷吃人家的摊子上的白菜。偏偏那些卖菜的本就爽朗,见了先生府的驴子更大方,搞得……
不提也罢。
“叶侧将和两位仲校来后院帮叶三公子捉小虫儿,逗了逗它,它踢了人了。”俞儿也颇觉困扰,“所以罚它今日把这袋米磨完。”
老侧两个耳朵耷拉了一下。
“……”这傻驴犯的什么事那,那叶耿也真是够了,“算了,今晚的白菜不给它了,给点干草好了。磨米就不用了。”
驴子干活太多会损寿。
老侧竖起一只耳朵,顿了片刻,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干活比没白菜惨,又竖起另一只,钻出套子,一溜小跑跑到太阳底下晒暖去了。
这就算是接受了改判了。
“老侧你就仗着先生做靠山撅蹄子吧你。”俞儿上去收拾了磨完的,一手簸箕端了,拎起没有磨的大半袋,“话说回来,只要你没踢先生,也没把人踢到我医不了的地步,也就随你了。那武将都是五大三粗常年习武的,能被你这头老驴踢到也是活该。”
老侧把头搁到两条前腿之间,耷拉下耳朵,短短叫唤了一声。
“你委屈什么呀!”俞儿朝前头去,“几颗白菜把我们大乾的国柱踹个够,那可是我这一等医官,都想做的便宜买卖呢!”
我没吱声。
八成是叶耿又去找过了俞儿,惹烦她了。当初和裘隽打对手的是叶耿,我万事刚开头,正累得不堪,加上不得清净,俞儿怕我真恼大了,稍施美人计。却不料早年叶耿重伤曾得俞儿相照料,俞儿医的人比吃的饭还多,早不记得了。叶耿却一意要以身相许。恰好叶柏年少心思简单,被他家父兄姊姊引到局里。于是我依旧不得清净,俞儿也烦了。
看看老侧,它听俞儿那么一说,顿时又有了精神。
我叹了口气,坐下,陪它晒太阳。
叶耿对俞儿未尝没有真心。奈何他立意不正,后来无论如何,都已经输了三分了。何况他眼下似乎还指望一箭双雕。
俞儿何等聪明,在我身边看多了,怎么也看透了。譬如我和主君之间如何处得的信赖,外头传的佳话,和她看到的真相,天差地别,便是血淋淋冷冰冰一例。她是主君的人,我自然瞒着她。前一年多她不知道,后半年的药却是她暗中亲手配的。
所以,叶耿如此,恐怕,已经擦肩而过,错失了俞儿了。
××× ×××
天还是湛蓝,云还是棉白,霞光一样灿烂,落日依旧向西山。
邓家院子,难免被主君灭了口。张家坡,毁在东平清野时。小马瀑竹楼不再,镀城易了主,梁长书殉了国,谭广断了弓封了剑。
纷纷乱世,乱世纷纷。
还剩正旁君。
和穆炎。
可正旁终将与我对手,穆炎和我,也回不去了。
满目晚霞云彩,何尝不是满目苍凉。以前纵然也有无奈,也有生离死别,总有些东西在那里护着人。重建新生活的是家人,是朋友,是新工作,是园艺是音乐是下厨上山。如今,我却拿这天下大业来消遣。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主,灯心。”身后有个低低的声音,“象形,下喻火把,上指燃火。故,本意油中灯草、灯纱之类,即火之心。后引申,称家国之君王。又指重中之最重,以及立业之本。”
这话有些熟悉。
老侧竖起耳朵。
“你教的,一字不止一意。”身后的人蹲了下来。
本来就如此。
老测抬头,回看了一眼。
“你,梁长书,不同。”
……梁长书?
难得老侧没有朝生人喷几个响鼻,又趴回去了。
“以前,我只知道,不可以背他。后来还,不想你难过。”
可不可以,和想不想么……
“可我不知道怎么分……你,教我,好么?错了,罚。但是……教我?”
“穆炎。”我暗叹,看看老侧竖起来的耳朵,开口。
“嗯?!”
“我教不了你了。”
“……为、为什么?”
“你当初虽然选了殉主,但是只要人活着,我多刁难你几顿,大概就能消气,而后继续。可你后来为梁长书来缉我……梁长书死了,不是么?”
“是。”
“活人永远抢不过死人,穆炎。”
“不……不明白。”
“你对我而言,是武功很好的穆炎,是话很少的穆炎。不过你会变,这些也可能会变。唯独一点不会——你永远是那个为了你主子缉我的穆炎。”说出来,心里压的东西飘散去,倒似乎轻松了不少。
“同样,我对你而言,是很麻烦的时临,是总有东西喂饱你的时临。我会变,这些便也可能会变。但也有唯独的一点不会——我永远是那个,你为了你主子,要去追捕的时临。”
“……”
“对你而言,你不可以违背主子,也不想我难过。当初你进了那扇门,已经让我难过了。对我而言,我明白你想的什么,所以伤心归伤心,未必扔得下,第一次扔不下,第二次又能如何。可后来你那般,便是叫我不再有翻本的可能了,凡事都有个底线,穆炎。盖棺定论。梁长书有没有棺材我不知道,你我之间,那时候便定论了。”
“所以,你……不、不要、了么?”
“要不起了。”
“……我……”
“先生先生先生!
我回头,叶柏正飞扑过来,叶耿在后头一脸无奈。
“先生的靶子真不牢,一会会就射坏了!”
九十八
终于送走叶家两个麻烦,裘隽的信又到了。
“青杨,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正事在里头。”
“……先生!”
“你还害臊不成,不就几首破词么。”
“裘大公子文采风流,先生权做消遣罢。”
“文采风流?他这回又写了什么?”
“有好多首……”
“头一首写什么?”
“咏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青杨,你还要我消遣么?”
“……先生把这首填完了罢!”
“事还一堆呢,谁有那闲功夫。停停停,不许记。青杨你听过就算,别给我招麻烦。”
“好可惜,先生——”
“小事机灵顽皮些随意无妨,毕竟你年少。可我正经开了口的,丑话说在前,你要是耍小聪明,别怪我翻脸。”
“是,先生。”
“做事罢。”
“好。”青杨把写了几字的东西烧干净了,而后打开那份信,细细看。
现在可以开始的,水力大纺车。女子少了织布一事,不出家门也难。还有,倡导一下劲装短大扮,比起夏天赤裸手臂就算淫乱,我宁愿他们开天体营。
记一笔。
我的毛笔字还是没什么进步那……
木梁桥木拱桥,石梁桥石拱桥,索桥浮桥,该整理资料,归纳建造经验了,以及军队用的快速搭建拆卸材料配备。为了方便,最基本的数理化生学识可以传开了,到合力三角作图那般的水平就够了。顺便把能促进哲理人伦萌芽的几个经典问题扔出去。别太详细,他们自己发展比较好。而且,没准这世间的宇宙定律元素谱和我原来的不一样呢,虽说现在为止还没有异常。反正只要方便资料整理,建筑物承载计算……
“先生。”
“嗯?”
“裘大公子说他不写信了。”
“不写自然好,不过,话外意是什么?”
“已在回路上,再四五天便到了。”
“……果然。”
××× ×××
“主君何事烦恼?”
“蔡臣,顽石一篓也!”
“时临愿为主君分忧。”
“先生?”
“时临来乾已入三春,尚不知乾山水何貌,想携带顽石一筐游览一番,望主君允许。”
“难得先生有心稍事休憩,安能不应。”主君讶异,一拍桌子笑道。允完才想到,“不过,先生此番……”
“当不耽误诸事。”
“非也非也,先生此番……莫不是为了裘……”
“咳……故而,护卫将领,所遣不能取何人,主君心中有数否?”
“自然。可叹先生竟弃乾阑一人于水火之间,是乃不义。”
“主君引火于时临,不仁在先。不仁而招不义,自古由来如此。”
“先生忒无礼哉。”
……好恶心的语调。
中止中止。
“时临知罪,请主君处置。”
“……玩笑而已。先生莫要认真。先生何时出发?”
“清明一过,后日。”
“先生。”
“主君何事?”
“先生明日可是要去见故人?”
“嗯,差不多。与故人旧友同祭故人。”
××× ×××
清明未逢大朝。
一早吃了些素食,我抱下厅口左边的花瓶。
“今年似乎又多了些。”
“先生,私融银按律重罪呢。”青杨一边替我整理,一边道。
“我拿银票去烧了祭故人,是票纸,又不是银子,相当于捐了国库,何罪之有。”钱币乾境内已经统一,每得一块新地,当地的也统一重铸。国家银行……我是说钱庄,已经初步开始经营,为了叫那些老头死心,大乾,凡能入朝奏事的命官俸禄一律用此发。
“……先生为何尽要小面额的呢?”
“拿大额的自然容易,不过……”就了口茶,“一共多少?”
“七十三张五两的,二十九张十两的,两张二十的。”
“一百零四张。”我放下茶杯,接过青杨递过来的东西,“去年起码念起他一百零四次。”
“先生……”
“青杨,我只是怕自己老了,忘了。”
“先生带把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