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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见他一面,可是她很克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样忙到累得倒头就睡;可是,睡梦不再安眠,而是反复出现过往相处的片断,甚至是从来没经历过的绮幻缠绵。
待她惊醒之后,却发现自己仍然孤独地睡在深宫里,寒夜漫漫,她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拥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妳想逃开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绪缓和了下来,静静地看她。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她还是激动莫名。「我想数豆子打发时问,结果将豆子数到了肚子里;我想念佛,敲了木鱼,却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么好质料的衣裳,烧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怜叹一声,张臂纳她入怀,紧紧地拥抱。
终究是放不开了。与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对承受?
两个月的煎熬简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语、担忧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几乎窒息而死了,更何况是一直被圈在深宫里的她?
他不住地抚摸她颤动的背部,以颊摩挲她的秀发,他千千万万个不忍她孤单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带妳出去。」他坚定地道。
「不行,不该出去了……」
「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远远的出去,不再回来了。」
「什么?」她不解。
「很简单。妳不当太后,我不当王爷了,咱们远走高飞。」
她明白了,这是私奔。
寻常小儿女私奔都已为世俗所不容,更何况是皇室的最高成员。
「不可能的!」她泪流满面,用力摇头。「你是辅政王爷,阿融还需要你,我也不能弃我太后的责任于不顾。」
「阿融长大了,而且妳那是什么狗屁太后!」他为自己过去的决定而恼怒了。「要不是我拱妳当皇后,妳又何必守着这该死的活寡!」
「打从你迎我进宫,我就是注定要守这该死的活寡。」她声泪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几年,身体才刚刚好,就满脑子想着要女人,过去朝政败坏混乱,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这么聪明孝顺的阿融还不满足?!」她这两年余郁积了太多说不出口的话,此刻全一古脑儿嚷了出来。「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性子,尤其是掌握权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现自己的雄风,不只要开疆辟土,还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窝儿子,好显示你们多么强壮多么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个男人满足了,有没有想到几十个几百个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这样的人。」
「嘴巴说不是,以后还不是美女一个个娶进门!」她瞪视他沉郁的瞳眸,继续嚷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许!贤妃淑妃福贵人不都是那个臭老头宠爱过的美人?结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年老色衰失宠,然后再贴个选妃告示,强娶像我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满足欲望,只要臭老头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实,先帝立妳为妃,是因为他深感愧对谈大人,想要弥补……」
「这不是弥补,是凌迟!他自以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无知,一直以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这才会让奸相弄权,还很感谢他抄了那坏蛋的家产,可后来看你教阿融政事,我这才明白,没有昏君,哪来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来的控诉,亦不再为伯父先帝辩解。
「这下好了,他为了表示所谓的歉意,选我为妃,看起来好像给了莫大的荣耀,我谈家应该烧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积德,可实际这只是昏庸老头子给的一个可笑施舍罢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韪,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骥只有喟然长叹。
先帝种种,全交由史家评断吧。他是子侄辈,议论不来,也不能议论。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为先帝补阙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场从来就不曾存在的婚姻关系……
因缘错综,吊诡难解,若她不进宫,他和她又岂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缓缓地道。
「你带我出去?」谈豆豆用力抹掉眼泪,红着眼睛道:「我怎么走得掉?难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宫了?」
「妳可以诈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说哪一桩深宫奇案?」她凄凉苦笑,双掌徒劳地推开他丝毫撼摇不动的胸膛。「我问你,当初你不认得我,为什么立我为后?」
「是因为……妳在诸妃里,才识最好,能力最足……」
「呵,这就是了。我才识最好,能力最足,胆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拧眉板脸。「端木骥,你给老身仔仔细细听好了。从现在起,你立刻离开宁寿宫,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唤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动了肝火,出力握紧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欢妳现在的生活,妳干什么又紧紧死守不放?!」
「我喜欢荣华富贵!我爱当太后!不行吗?!」
「妳说谎!」
「我是说谎。可你讲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愤怒的目光,大声嘶吼道:「别说你不顾辅政王爷的身分和责任,我也有我应有的身分和责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为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吗?还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将整个后宫杂务全丢给她吗?贤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们;景屏轩整修好了,我还得选派几个细心的宫女过去照顾福贵人……」
「够了!」他也朝她大吼。「妳很有本事吗?为什么要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顾着自己一点?」
「不能!」
「好,既然妳总是要为别人而活,那妳能不能为我而活?!」
「不能!」
仿佛狂风暴雨骤歇,宁寿宫一片死寂,烛火明灭不定,更显晦暗。
「端木骥,你唯我独尊惯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体贴别人,也不懂得顾虑别人的心事,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会不懂?!」他激动地道。
「别说你懂我。」她抬眸,泪水一下子涌进了红通通的眼眶。「事实上,我好气你!我气你不该带我出宫看月亮,不该带我到处游玩,不该让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好快乐,你把我的心养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进这座小小的宁寿宫了。」
「那妳跟我离开呀。」他心痛地道。
「心这么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来。」她轻易就挣开他微颤的手臂,退后一步,语气变得平静。「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进宫前都计画好了,我要看完藏书楼的书……」
「不出五年,妳就看完了。」
「那是天赋异禀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凄楚的笑容。「我会慢慢看的。为每本书另外写注、画插图、做比对、编目录,穷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还要养莲花——」
「最好妳抢了文献编修大臣的事来做。」他打断她荒谬的计画,迫切地问道:「我问妳,如果说,妳爹、管太后、还有最爱吵架的贤妃淑妃他们百年过去了,那妳还是甘心被关在这里当太后吗?」
「到了那时,我早已习惯这里的日子,更不会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妳不要敷衍我!妳以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会忘掉妳吗?」
「你妻妾成群,宠爱新欢都来不及了——」
「谈豆豆!」他吼声震得她发丝飞扬,以忍无可忍的暴怒语气道:「我现在告诉妳,我端木骥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
「住嘴!」她惊恐大叫,迭声道;「不要说!你只想娶一个妻就娶一个妻,老身会为你选择一个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着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无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将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妳离开,任谁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挣扎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脸,不要我的脸,不要端木家的脸,不要天朝的脸,你就一路让所有的人看你诱拐太后出宫啊!」
「人都不痛快了,还管谁的脸!」
「你就是这样可恶!口口声声说你懂我,却还是要让我痛苦!」
「我这样让妳很痛苦?」他沉痛地问道。
「端木骥,拜托你,饶了我……」她无力地挣了挣,避开了他的视线,潸然泪下道:「请你让我安安心心过日子,也让我身边、你身边的人安安心心过日子,好吗?」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拧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骛不驯心志的,也只有这颗硬梆梆得令他气结、又软绵绵得令她痛怜的小豆子了。
她口里说着冰冷无情的话,可身子却虚软地靠在他怀里,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温暖。他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啊?!
「平王爷,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他划了那么多道鸿沟,竟然还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他陡地搂紧了她,管他的辈分!去他奶奶的礼教!与其在这边痛苦地挣扎该不该、能不能、对不对,不如干脆带她一走了之。
「长痛不如短痛……」仿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苍白如雪的脸蛋,拭泪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热泪,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尝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递遍吻干她的眼泪,好让她的菱唇恢复娇嫩的血色,也好让她重绽一张俏丽可人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