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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罪恶,可是,当它注定灭亡的时刻,却总是暴露出许多滑稽、失重的形态,这都是不可多得的喜剧场景;铲除在历史肌体上苟且存活的荒唐、怪诞,是历史辩证法的胜利。把准了这一点,当然要开怀大笑,在开怀大笑中领略整个旧时代的土崩瓦解。我们在座的朋友,凡是看过话剧《茶馆》的,恐怕都会对欣赏这出戏的时候那种整场接连不断的酣畅淋漓的笑声记忆犹新吧!老舍一生写过许许多多诅咒旧时代、同情苦人儿的故事,终于到了写《茶馆》的时候,这么清醒地把握了时代更迭的历史规律,他的那管以幽默著称的笔,才找到了可以这样从容挥洒的绝妙感觉,写出来了这样世所罕见的大气派的喜剧作品。
在传统的中国文学观念里,严肃、悲怆,总是属于纯文学的上品格调;喜剧呢,不能说是没有一席地盘吧,可往往还是要被当成饭后茶余的“消遣”。满族作家老舍,毕竟有过另外一重民族文化的滋养,他自幼饱经忧患,却又性情倾向幽默,爱用好笑的眼光看人生,从走上创作道路以来,幽默始终是他乐于保持和时常启用的风格。清代满族的前辈作家们曾经以幽默调侃的心态,写出过不少讽喻时弊的好作品。可惜,那种特别的创作追求,因为不同民族欣赏习惯的不同,没有完全获得中原文坛的认可。各民族文学的审美习惯,从来就不可能一模一样,这是正常的。正因为各个民族的艺术风格有差别,彼此文化交流才会有价值,才会让人们产生新鲜、惊喜、愉悦、扩充的心理满足。
现实主义历来是老舍的创作之魂。话剧《茶馆》充满了迷人的传奇性,又没有离开现实主义写作精神半步。荒唐岁月发酵出来的社会现实,本身饱含着数不清的失态和笑料,老舍把最具意味的笑料扫拾到一处,找到了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跟幽默风格交相作用的艺术焦点。英若诚先生说起过:“演松二爷的黄宗洛同志说,他演的这个人物是个到死也没有明白的人物。其实《茶馆》里的人物,王掌柜到死明白了吗?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倒了一辈子的霉。常四爷明白了吗?也没有。刘麻子被大令当逃兵砍了头,他也胡里糊涂根本不明白。我觉得这正是老舍创作中高明的现实主义的地方。”这一体会很准确,不过,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再深化一下这一体会,一出戏里既然有这么多不同的人物,都是到老、到死仍然糊里糊涂没明白过来,那么,这出戏的调侃力量还小么!老舍的现实主义,与他的幽默风格,早已经是浑然一体了。
话剧《茶馆》,常被说成是全面体现民族风格的作品,其实不尽然。中国传统的戏剧,讲究故事的完整性和戏剧冲突的一致性,《茶馆》却借鉴了西方现代戏剧的经验:淡化故事、不着力编织统一的矛盾过程,而用一个笼罩全局的写作宗旨把散在的琐细情节收进去。不过,这个戏毕竟主要面对国内观众,为了跟中国人的欣赏习惯接轨,老舍又在“变”中注入了许多“不变”,他从国人喜闻乐见的艺术手段中挖掘出一些招数,嫁接到这部作品中间,使它重新成为教中国观众易于接受的“国货”。
有评论家谈到过,《茶馆》颇有点儿国画“大写意”的气韵,这是很精到的看法。《茶馆》没有追求磨砖对榫式的情节密集推进,而是大处落墨,挥洒跳荡,在人物和事件之间,都给欣赏者留下充分的浮想余地,这样,情节虽然简约、具体,却能发挥溢满画面、溢满时空的艺术感染力。这不是跟国画大写意的意境很想像么。
老舍还在《茶馆》中,运用他善于借助民间曲艺来强化戏剧效果的本领。为了对3幕戏各自的时代背景有个交代,也考虑到演出过程中各幕之间台上换景、演员改妆需要时间,他填写了3大段朗朗上口、妙趣横生的“莲花落”(又叫“数来宝”,北方曲艺快板书的一种),让一个跟剧情没有太多瓜葛的角色——乞丐“大傻杨”,在各幕开始之前登台说唱。这种崭新的舞台形式,纯属从民族传统曲艺脱胎而来,它活跃了场上气氛,也加强了3幕戏的整体感。
剧作的语言是体现民族气派的重要支撑点。《茶馆》的台词,大雅大俗,雅俗共赏,不但充满古都北京街巷语言的“精气神儿”,具备市井口语的灵动和脆生劲儿,也带有古今诗歌作品的含蓄气质。这出戏张嘴说话的有几十人,每个人的谈吐都是性格化的,专靠各自的声口,就可以把不同身份和情感的人物,从人群中间找出来。第2幕,唐铁嘴正和王利发在茶馆里逗嘴,来了一个报童,问:“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王利发没好气地反问:“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报童乖巧地回答:“也许有,您自己找!”王利发动了火,把报童往外轰,偏偏唐铁嘴凑过来跟报童说:“我不像他,我最关心国事!”说着,唐铁嘴抄走一张报,没给钱就溜了。这么一个小细节,先是勾画出了王掌柜怕打仗、烦打仗却又知道战事一时完不了、盼安宁又盼不来的情绪,接着又把唐铁嘴为发国难财惟恐天下不乱的心理也反衬出来,唐铁嘴口说“关心国事”,又白占报童的便宜,也捎带着揭露了这个“混混儿”的嘴脸。
老舍语言的幽默特征,在《茶馆》里十分突出。宋恩子要向王利发索取贿赂,他要求:“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他多少有些张不开口了,吴祥子马上替他找到了“合适”的表达方式:“那点意思!”宋恩子正中下怀:“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王利发抗不过他们,只好用小商人的算计法,叮问了一句:“那点意思得多少呢?”狡诈油滑的吴祥子一点儿不示弱:“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这段对话,圆熟地运用了汉语常有的“双关”含义,来刻画特务们利用特权打秋风、砸明火:他们要把坏事做绝,又想少留下口实,就把对方被迫缴纳的贿赂,说成是自愿送礼(民间把送礼叫“意思”),又把对方如果缴不上贿赂,说成是人家该感到难为情(“不好意思”)。再有,当小刘麻子向小唐铁嘴吹嘘他那包办全城娼妓业的“拖拉撕”(“垄断公司”的中文译音)计划时,小唐铁嘴兜头泼过去一盆冷水:“‘拖拉撕’……不雅!拖进来,拉进来,不听话就撕成两半儿,倒好像是绑票儿撕票儿,不雅!”他们只是在议论一个买卖的叫法,可作者却利用小唐铁嘴别致的“解词”,把他们的坑人计划与黑社会绑匪如出一辙的本质,一句话就给认定下来。这些幽默话语,显示了老舍作为一个京城旗人作家,对语言内涵葆有的高度的敏感和绝妙的把玩。他把这种敏感和把玩,搁到特定的戏剧语境当中,就成了“既明快又深刻的惊人之语”(《喜剧的语言》),收到“一碰就响”的艺术奇效。
话剧《茶馆》,集中展示了老舍的多重艺术天赋,在戏剧创作上达到了同时代的最高水准。它是作者将满族艺术经验、中华艺术经验和世界艺术经验融会贯通的出色尝试;它是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原则的,也是在艺术上敢为天下先的。
当然,话剧《茶馆》的艺术也不敢说是十全十美。第1幕在艺术上堪称饱和,甚至可以说无懈可击。其经典价值,已经得到了中外观众和许多权威剧评家的公认。相形之下,第2和第3幕,就显得有一点儿单薄。老舍在创作中经常表现出他对古旧岁月有着超人的精微把握,而对比较晚近一些的社会生活,就观察和理解得差着那么一口气。一般地讲,戏剧家们写作时,总是极难把头一幕写好,而写到后面升发开了,他们往往越写越像样儿;老舍却相反,他的戏,常常是顶精彩的部分在前头。《茶馆》最后一幕,就流露了一点依从政治教科书的概念化迹象,康大力、康顺子和王利发儿子一家人陆续投奔西山解放区的情节,看上去还是有些欠缺说服力的,也就难免给人游离于全剧整体之外的感觉。这不能不十分遗憾地,给这出名剧留下了它的白璧微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