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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滢见状,回身便掀开了帘子:“嬷嬷快请进来吧,外头雪大得很。”
霍嬷嬷忙不迭地摆手,咧开了豁了牙的嘴,笑道:“爷可别折煞老奴了,这才多大点儿雪啊,不碍的。”
话未说完,她便又咳嗽起来,颊边涌起了两团不正常的潮红,瞧来有几分病态。
罗妈妈很念着她的情,此时便从旁相劝:“嬷嬷快进来吧,横竖这时候小侯爷还没来呢,先暖一暖再说。”
陈滢亦道:“嬷嬷且进来喝口热茶,今日还是挺冷的。”
见她二人如此客气,霍嬷嬷也不好再推,便颠着碎步走了过来,罗妈妈忙上前扶她,一面便道:“您老可慢着些,这地上滑得很。”
陈滢将帘栊挑高了些,霍嬷嬷迭声说“使不得”,罗妈妈却是力大,硬将她给让进了屋中,又拣了个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茶,陈滢便请她坐在火炉边取暖。
霍嬷嬷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坐下来后,方觉得手足都冻僵了,便拿手捶了捶一双老腿,自嘲地道:“叫三爷见笑了,老奴这把老骨头,如今委实不大顶用,真真成了累赘了。”
罗妈妈便在旁笑道:“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您这身子骨瞧着就结实,还有得享福呢。”
陈滢亦接口说道:“霍嬷嬷精神矍铄,必定长命百岁。”
说这话时,她的语声十分和缓。。。
看得出,这霍嬷嬷对她应该是早有耳闻了,从见到她起到现在,老人家就没表现出半点讶色,神情间十分从容,可见裴恕已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
“老奴今儿是出来采买的。”许是怕陈滢疑惑,霍嬷嬷此时便笑眯眯地说起了前因:“因侯爷马上就要离开济南府,老奴便想着,总要捎些土仪回去赠人,也免得叫人说侯府失礼,侯爷不耐烦这些,便皆交予老奴张罗。恰巧今儿侯爷出门,便叫老奴跟车,顺带着就把东西买了回去,也免得单独再跑一趟。”
陈滢未曾开言,罗妈妈便在那里没口子地夸:“小侯爷心地真好,惜老怜贫的,您真是遇上了个好主子。”
这话直说到了霍嬷嬷心坎儿里,她不由得眉开眼笑,直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可不正是这话儿么,老奴这可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罗妈妈便又顺着她说了好些吉祥话儿,听得她欢喜不禁,一时间屋中笑语不断,倒是比方才裴恕在时热闹了许多。
又再叙了些闲话,霍嬷嬷便渐渐收了笑容,略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方道:“老奴如今有句话想问一问三爷,不知可使得?”
她的神情颇为忐忑,说话声都低了几分。
陈滢便笑道:“自是使得的。”一面说话,一面便向罗妈妈打了个手势。
罗妈妈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还将那门也给掩上了。
霍嬷嬷便将茶盏搁下,坐正了身子,问道:“老奴方才进院儿的时候,正碰着侯爷往外走,老奴的眼神虽是不济,却也瞧出侯爷的神气像是有些……不大好。老奴多嘴问一声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紧紧地盯着陈滢,目中流露出极浓的关切,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紧张,仿佛生怕陈滢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看起来,这霍嬷嬷与裴恕之间的感情,果真便如传说中那样,已是如亲人一般地相处着了。
心下暗忖着,陈滢倒也未曾隐瞒,拣着那能说的都说了,甚至包括她要兴建女校等事,也一并告诉了她。总归这些事就算她不说,裴恕稍后应该也会告诉霍嬷嬷的,倒不如干脆言明的好。
听了陈滢之语,霍嬷嬷并未露出多少惊讶的神情来,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黯然:“老奴就说呢,怎么侯爷的神气会是那样儿,却原来是提起了亡故的大姑娘。”
她的神情变得伤感起来,两道淡淡的眉向下耷拉着,面上的沟壑仿佛也随之加深了许多:“不是老奴嘴碎,大姑娘这一辈子,委实是……可怜得紧。”
她说着便又叹了一声,抬起衣袖揩了揩眼角。
陈滢凝目看着她,却并未开口问及。
人类之所以会有遗忘这种功能,就是为了让自己忘却悲伤,重新启程。
之前裴恕那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以及霍嬷嬷此刻的伤感,皆表明了,当年裴大姑娘之死,是件很叫人揪心的往事。
陈滢不想轻易揭开尘封的伤疤,那样也太残忍了。
可是,霍嬷嬷这时候却又开始说话了,说出来的话,却与陈滢所思相反。
“既然侯爷把这事儿都与三爷说了,老奴觉着,那内中的详情,怕是三爷也是能够听一听的。”她说道,语气间并无半分迟疑,反倒充满了笃定乃至于切盼:“就老奴自个儿也觉着,三爷是个容易叫人亲近的人,那些事儿便告诉了您,想来您也不会笑话了去。”
第229章 炉边絮语()
陈滢被她说得有些愣怔,却见霍嬷嬷用着一种很欣慰的眼神看着她,眼角微微泛红,道:。。
“三爷许不知道,侯爷自来不爱说这些个事儿,一直憋着,老奴有时候真怕他憋出病来。如今这还是头一回,侯爷竟跟外人提起了这事儿,老奴……老奴便想着,若是三爷愿意的话,便听老奴多说几句,可使得?”
她殷殷地望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陈滢颇有些意外,双眸微张,望着她不语。
霍嬷嬷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爷是个好人,老奴一眼就瞧出来了,三爷要办的那个什么庇护所,老奴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却觉着,若是大姑娘当年活着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儿,只怕她也不会……”
她忽然就有点说不下去了,掏出块帕子来向眼角按了按,再开口时,语声中便有了颤音:“老奴便把这事儿告诉三爷吧,等听了老奴的话,三爷想必就会明白,侯爷今儿为什么会应下三爷的事儿。”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惋惜。
“如果可以的话,便请嬷嬷说来,我听着便是。”陈滢说道,提起茶壶,给霍嬷嬷续了些热茶。
这位老嬷嬷显然是希望她知道详情的,或许是出于心疼裴恕,不忍他自苦,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倾诉。而不论是这两种情形中的那一种,陈滢都觉得,她有义务,也有责任,去做一个倾听者。
见她应下了,霍嬷嬷似是松了口气,向陈滢告了个罪,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絮絮地开始讲述起来。
“当年,先侯爷并两个哥儿都战死了,夫人并大奶奶、二奶奶,就都被外头的人传‘克夫’。老奴还记着,府里守丧那会子,便时常有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到后来,城里头就都传遍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面色十分哀惋。
这几乎是可以想见的情形,纵然陈滢并未听过这传闻,却也能够明白彼时境况。
“那时候,侯爷年纪还小着呢,就算顶着个侯爵的名头,侯府也和从前不能比,真真是什么人都能欺到头上来。”霍嬷嬷继续着她的讲述,语声十分迟缓:
“再往后,不过两三年间,老太爷、夫人并两位奶奶就都走了,虽有个老夫人还在,却也是整日拿汤药吊着命。那时候,府里隔三差五地办白事,满府里尽是烧纸钱的味道,从府门口走到后院儿,那一路就瞧不见一丁点儿的颜色,一片白连着一片白,就和下了雪似的,叫人瞧着就觉着冷得慌。”
霍嬷嬷抬手抹了抹眼角,声音比方才颤抖得更加明显:“便到了如今,老奴有时候睡着做梦,还能梦见那时候的情形,常常的便从梦里头冻醒,然后便整宿地睡不着觉,唉。”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映着那炉中炭火,有一种难言的悲凄。
陈滢安静地听着,心头亦极恻然。
裴恕的身世委实叫人感叹,也难怪他会变成如今这么个矛盾的性子,正是其来有自。
此时,便闻霍嬷嬷又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外头的传言就开始变了,说是侯爷和大姑娘姐弟两个,才是真正的‘天煞孤星’,是要把一家子克死了才罢的。侯爷那时候才十岁,又是个男孩子,这些话他听见也当没听见。可是,大姑娘那时候已经十六啦,正该谈婚论嫁,却为着这些传言,连个好些的人家都说不上,那上门求亲的都是些惫懒不成器的东西,老夫人委实气不过,就干脆说大姑娘要守孝,十七岁之前不说婚事。”
她像是说得有些累了,喝了口茶,略略歇息了一会儿,方又续道:“说起来,大姑娘也真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外头的那些混话,她竟然就都当了真。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又不与人说,便自带着几个下人跑去城外庄子上住,只说‘不能再克了弟弟去’,每日里抄经吃斋,连件鲜艳点儿衣裳都不肯穿,整日里过得就跟个老太太一样。”
说到这里,霍嬷嬷的声音又有些哽咽,强自忍住了,方又道:“三爷是没见过大姑娘,大姑娘生得像先夫人,可人疼极了,眼睛大大的,小脸儿白生生地,脾气也与先夫人很像,不爱说话,心思却特别地重。”
她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仿佛那十来岁的漂亮少女,此刻正站在眼前。
陈滢依旧沉默不语,只替她换了碗滚热的茶。
霍嬷嬷见了,忙颤巍巍地起身:“生受了,爷可别折煞了老奴。”
陈滢将茶盏递进她手中,和声道:“嬷嬷别难过,喝口茶罢。”
霍嬷嬷怔怔地看着她,蓦地眼圈儿一红,忙拿帕子按住,强笑道:“老奴也是老眼昏花了,就方才那么一晃神儿间,倒想起当年来,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也总爱亲手替老奴倒茶。”
此言大是伤感,陈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安静地陪坐在一旁,听她的讲述。
喝了两口热茶,霍嬷嬷像是缓过了些精神,便又坐了下去,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