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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她们,又何曾知晓,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生命诚伟大,它孕育文明、赋予这个星球活力与希望。
然而,又有些时候,你却清晰地知晓,生命,很卑微。
卑微到一个转身,故人便已不在。
裴恕半侧着首,看向陈滢。
他头一次发现,那双清澈的、始终平静的眸子里,其实,也是有情绪的。
虽只是微末的一点点。
但他能看出来,她并不好受。
他走去她身旁,轻轻牵起她的衣袖,垂眸望她。
“我在。”低且柔的声音,如经年沉酿以火微温,便有酒意蒸发弥散,教人微醺。
陈滢回望着他,“嗯”了一声,将手伸进他掌中,由得那只大手包裹住,语气很笃定“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
一如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明心之死固然令人伤感,而其背后所牵动的,却绝不简单。
明心与郭婉、郭婉与香云斋、香云斋与陈滢、陈滢以及手头的各项产业或事业。
这是一条清晰的关系线。
一旦其中某个点出了问题,则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现在就需要去见陛下自辩么?”陈滢问。
她接到的旨意是“着速进宫查案”,随后便被带至皇城殓房,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旨意。
目前看来,元嘉帝也没有单独召见她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提前做了些准备,带了几份年度财务报表。
裴恕此前给她递过消息,提到过香云斋资金流向的问题,她也是未雨绸缪。
裴恕向她一笑,因见四下无人,便抬手向她鬓边触了触。
这在他是“摸头以示安慰”,随后柔声道“陛下既然没旨意下来,你就不必去。”
陈滢忖度片刻,点头道“这话也是。不过……”
她望住他,清水般的眼瞳里,流动着一点点的忧虑“你给我递消息的事儿,陛下会不会已经有数了?”
元嘉帝再精明不过,陈滢不相信裴恕能瞒过他。
她有点担心裴恕。
裴恕闻言,嘴角又斜去一旁。
那是一个匪气十足的笑,正是他惯常的笑模样。
他屈指一弹剑柄,不以为意地道“无妨。陛下若不知,则万事休提;陛下若明知此事却没拦着我,又没叫人盯我的梢,那便表明,在陛下的心里,你是值得信任之人,我透点儿消息给你也没事儿。”
他忽抬手,长而有力的指尖,再度轻掠过她鬓边发丝,一触即放,笑道“你在康王诸案中不遗余力,多次助我、助太子殿下、助陛下破获大案,还查出了很多重要线索,陛下乃天子圣君,自有识人之明,你不必太过担心。”
陈滢被他说服了。
的确,她此前所做的一切,皆已表明了立场,以元嘉帝那务实的性子,他只会看人怎么做,至于口头说的话,他倒未必会信。
两个人遂又行一段安静的路。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一层,照在身上时,亦觉不出丝毫暖意,他们缓步行出殓所大门,眼前骤然一阔,连天衰草、空青云淡,白石铺就的笔直的宫道向前延伸,如一尾抛向远方的白线,渐细渐隐,终被野草没去。
“这地方荒凉了些,到底也是放尸首的地方,阿滢头一次来,想是不惯。”裴恕解释了一句。
虽说仍在皇城,但这一片儿却极僻静,周遭寂无声息,连鸟鸣都不曾闻,唯风吹草低、四野空寂,肃杀得紧。
“没关系的,我觉得这地方挺好,又有闲杂人等,又很安静,说起话来很方便。”陈滢笑了笑。
如此旷阔之地,的确很宜于聊天,尤其宜于谈及与案子有关之事。
。
第639章 陛下口谕()
待踏上白石宫道,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后,陈滢方道:“明心的来历,郭孺子以及更早些的何家,应该都能查到,不过,我还是先把我知道的都说了罢。”
她将线投向远方,似被那片荒草吸引,语声轻且舒缓:“明心原也是良家女,他的父亲乃是康王僚属……”
她尽量以简短的语言,将她所知晓的关于明心的一切说了,最后又道:“……来此之前你曾说,昨晚绿漪一直在骂明心昧下了七千两银子,还说这事便发生在前年,这倒让我想起一事。前年冬天我还在济南时,有一回去找郭婉,因郭婉外出,是明心接待我的,我看到她确实在管账,还曾把一堆账本儿交给我看。此事我可以证明,跟我同去的几个陈府丫鬟婆子,也可以出具口供。”
那个飞雪漫天的黄昏,于陈滢而言,很特别。
因为,就是在那一天,她发现了郭婉与太子殿下往来。
而今细想,或许,便是从那一天起,她与郭婉,便踏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且,循着各自秉持的信念,渐行渐远。
陈滢再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有几分自嘲。
许是时节萧瑟,又许是景物疏旷,她今天的感慨有些多。
裴恕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只讶然挑起一根眉毛,“嚯”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几眼,目中含着新奇:“这可真奇了,从来只有你问别人要口供,此番倒是你自己说出口供,少见,少见。”
说着便当真笑起来。
陈滢倒是一派平静。
她对明心所知不少,理当提供相关信息,这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唯一遗憾的是,她与此案关涉甚深,元嘉帝纵使心无芥蒂,怕也不会让她来破案。
至少这谋逆之案,不会经由她手。
事实亦果如陈滢所料。
三日后,元嘉帝降下圣旨,着三法司彻查长公主、兴济伯谋逆案,此外,明心死亡的真正原因,亦已查明。
她死于中毒。
查明此事之人,正是管耀。
裴恕听从陈滢建议,向元嘉帝求来圣旨,请这位医术圣手查验明心尸身,并得出最终结论:
明心系被人投毒所杀,而其所中毒物,与当年香山县主郭媛所中之毒,极为相似。
只他也不能保证两种毒物完全一致。毕竟,此毒投得精细,涵盖饮食、衣物、香料等诸多方面,且配伍复杂、药物形质各异、投毒方式多样,根本无法验明其具体成分,只能粗略估测。
拿到他呈上的奏折后,元嘉帝当即降旨,着三法司将两宗投毒案并案查处。
如此一来,三案并查,三法司当即陷入了忙乱。
此三案之涉案人员,皆为大楚顶级贵族,案件性质更是重案中最重的谋逆案,故一应证词、证物绝不容轻忽,必须周详细致,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名仆役,亦有可能是潜伏多年的康王余孽。
是故,仅仅人员证词收集这一项,五、六百号儿人的审问、口供整理、分析排查等,便已纷繁庞杂到恐怖的程度。
此外,还有大量证物需得甄别、府邸建筑亦需寸寸查验,这些事物更为耗费人力。三法司虽早有准备,抽调各部精锐,组成一个类似于前世“专案组”的“特调司”,专门负责此案,然案件推进速度仍旧极为缓慢,“但求慢、勿容错”,便是以徐元鲁为首诸官员的基本态度。
这也并非他们谨慎太过,而是因为,此案最终之指向,仍在天家。
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乃世之致理。
这案子往大里说,确为谋逆、理当用以重典;可往小里说,它也是家事,萧太后与元嘉帝母子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更兼当年元嘉帝登基,少不了萧太后并长公主从旁暗助。
有了这一层亲情绞缠于其间,此案轻重便很不好拿捏。即便元嘉帝态度足够鲜明,可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他不会反悔?不会感动于亲人情分,高举轻放?
正因有此顾忌,徐元鲁等人直是如履薄冰,案件进展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自然,这些官老爷们的烦恼,寻常百姓是毫不知悉的。
他们只知道,盛京城又唱大戏了,且还是元嘉帝、长公主、太后娘儿仨一齐唱,再加个皇帝家的亲家兴济伯府在旁边儿凑热闹。
还有比这更好瞧的戏么?
就把皇家演剧社拉来,它都不敢这么演啊。
一时间,京城各茶馆儿茶资看涨,百姓们坐而论“戏”,还创造了独特的指代专用词,以“老娘、大姑娘、小儿子、亲家老爷太太”等语,代替皇族娘仨并兴济伯府诸人,聊那叫一个欢。
有那外地来的就纳闷儿,怎么京城百姓这么喜欢拉家常啊,动不动就什么“听说老娘最近又病了”,又什么“大姑娘拉着几个哥哥欺负小儿子”,聊得有来有去的,简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聊的。
五城兵马司倒也尽责,广派人手四处查探,可查来查去,也只能不了了之。
总不能连“老娘”这词儿都不许说吧?那也太难为人了。
已而九月,凉风满城、霜华遍野,蓼红苇白正秋思。
盛京城中诸般热闹,并不曾阻住时光流逝,反倒衬得那秋光愈加浓烈。
水畔游船伴惊鸥、万喧沉寂登高楼,城里城外赏秋的游人,丝毫不比往年少,街头巷陌、长堤短桥,处处可见少女们翩飞的衣袂、郎君们翻卷的长袍。这大楚盛世最繁华的都城,亦因此而显出一种气韵,从容、安静、雅驯。
便在这秋深时节,陈府迎来了一位宫中来客——孙朝礼。
这位孙大监带来了元嘉帝的口谕,着陈滢前往大理寺,会同三司官员,协查明心投毒案。
“陛下说了,这案子查到最后,就查到了内宅后院儿,又多在兴济伯府里头,那些女眷的口供不大好问,还是要陈大姑娘出面才合适。”孙朝礼客客气气地道出因由,便自举手作辞,李氏忙亲送他出门儿,顺势递上个小锦囊,里头装着一副玉牌,乃上等羊脂玉所制。
李氏身上有诰命,赏一赏孙朝礼,还是使得的。
第640章 再度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