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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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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她的时候,她从不讨饶,他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咚咚咚,她听到自己在敲击,沉闷的,沉闷的,像一把铁锤,他总是嫌她太冷淡,一个耳光刮过去,骂她天生的寡妇脸。

  她对着镜子看,到底不年轻了,皮肤有些松,眼角微微下垂,脸,真的是苦涩的。

  她还是没能戒酒,有时他们会一起喝一点,喝着喝着,她喉间就起了哭意,竟然和这样一个男人,真的做起了夫妻。

  她初进粮管所时,别人告诉她那是所长,她心里立刻一阵轻快的鄙夷。

  她想她的一生已经行将就木了,越是这样,她越憎恨自己的女儿,是什么,使她走投无路,陷入了这样的困境。陈良久,她的累赘,她的女儿,她要给她房子,学费,生活费,抽光了所有的血,喂饱了她。

  李小明拿到驾照后开了一阵长途货输,后来李父用所有积蓄买了辆小巴,李小明就开起了短途客运。每天开两次,千灯到A 城,A 城到千灯。他的生活就这样循环反复,成了一个套路。每次在A 城汽车站待客时,他总是期待会有那么一天,斯憔突然出现,但从未有过,她或许坐火车,或许坐了别人的车。

  车上总是有许多瓜壳果皮,搭档卖票的是郭春莲,她懒洋洋地坐在汽车站的长椅上,有时吃茶叶蛋,有时左顾右盼,情愿发呆也不扫地。李小明只好自己拿了张报纸,弯下腰,把垃圾抹下车去,他特别讨厌瓜子壳,小小的,一片片夹杂在缝隙里,清除的难度太大,真让人恼火。

  郭春莲一直没有和李建设领结婚证,就这么没名没份地过了许多年,郭春莲比李小明大八岁,李小明用人称代词称呼她,当她的面说你,和别人说时叫她,指向不清时就直呼其名郭春莲。

  郭春莲瓜子脸,单凤眼,很瘦弱,很少说话,脸上总有一种茫然的神情。她做的菜很难吃,淘米洗菜都很马虎,吃饭时常常会吃到米虫,漫不经心地捡出来,继续吃,有时是苍蝇,甚至李小明还吃到过蜗牛。

  也有邻居好奇地打听郭春莲和李建设有没有注册,郭春莲只是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李建设近年迷上了麻将,见儿子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索性撒手不管,每天都去砌长城了,有时也玩输赢更大的押二八、甩沙蟹。

  输了钱,就死命抽烟,赢了钱,会买点菜回来。他模模糊糊看着郭春莲,觉得她很陌生,这个女人,陪他睡了这么多年,他对她仍一知半解。他只打过她一次,解了皮带,用力抽她的身体,她上身光光的,逃到李小明的房间里去。李小明霍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直愣愣地看着郭春莲的身体。

  她有一种病态的白,很瘦,乳房却是肥美的,与她整个人的瘦小形成强烈对比。她慌手慌脚地爬上李小明的床,披头散发的,抓住李小明的手哭泣,救我。

  她浑身都是鞭痕。

  李小明死命夺下了李建设手里的皮带,同时也挨了两鞭子。李建设犹自咆哮,你让我收拾这个贱货,这个娼妇!

  李建设喝多了,眼睛红红的,一身的酒气。李小明双臂有力地抱住李建设,两人一起躺倒在地,李小明大声叫郭春莲端盆水来,浇醒神智不清的李建设。

  郭春莲裸着上身去端水,将盆挡在胸前,怯怯站在李小明面前,微微弯下腰,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李小明转过脸,指挥她往李建设的脑袋上浇。

  郭春莲将盆撤离了胸,两手凌空,盆口往下,水哗哗哗,流到李建设扭曲狰狞的脸,流到冰凉的水泥地,浸湿了郭春莲的光脚,她觉得凉,左脚小脚趾抖了抖。

  有一瞬间,她想哭。

  她来到千灯镇是忽然之间的决定。彼时,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做工,那里有一排饭店,挤在一起,还竖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牌子,吃饭,洗车,住宿。

  许多年轻的姑娘穿着短裙,站在灰蒙蒙的公路边招客,汽车开过灰尘扑面,她就是其中一个。李建设停好了车,朝她看,问她住宿多少钱。她说很便宜的,你先进来。李建设犹豫了一下,她急了,一把拉住李建设的胳膊往店里走。李建设笑了,随她进来,点了几个菜,要她陪酒,老板靠在柜台上满意地看着。

  是夜,李建设住下了,要她打热水,她打了。李建设说有按摩吗,她走过去替他捏肩。然后李建设扳倒了她,她没有告诉李建设,这张床她有多么熟悉,她每天和不同的人睡,包括她五短身材的老板。月光进来了,李建设睡着的时候,她撑着下巴看他的眉眼,他有那么一点像她的父亲,长长的脸,浓眉大眼,笑起来时有明显的皱纹。她已经没有家了,为了一门她所不愿的亲事,从贫瘠的家乡逃了出来。

  她不知道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所有的司机都一眼看出她明码标价,问都不问,就信心十足地推倒她。

  天亮了,他们都走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也曾有人折回时又来光顾她,吃她端的饭,倒的酒,抚摸她的身体问,还记得我吗?她茫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真的不记得了。

  她很想告诉他每个人的脸,其实都差不多,眼睛,鼻子,嘴,耳朵,连身体都是相差无几的。

  她很少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南来北往的车流,她站在公路边上数车子的数量,很认真地从一数到一百,恍恍惚惚,听到背后老板在斥责,伫那里干嘛,招手啊,笑啊!

  于是她就机械地咧开嘴,抬起胳膊,朝每一辆车招手。

  她看着李建设的脸,莫名地泛起了乡愁。她早就后悔了,可是已经不能再回头,她瑟瑟地靠在李建设胸前,她想回家了。

  天微微亮时李建设就启程上路了,正要发动车子,郭春莲拍打车门,李建设刚开了门,她就把一个包裹甩上座位,自己敏捷地跳上来,催促他快开。

  李建设犹豫片刻,问她要去哪。她说回家。途中,李建设问她家在哪,她低着头,不吭声,李建设急了,你得说个地啊,不然怎么办?

  她抬起头,凝视着李建设,清清楚楚地说,带我去你家。

  在千灯,除了李建设,没有人知道郭春莲的来历,连李小明都不清楚。大家只知道是李建设勾搭回来的女人,也好,家里有个女人总是不错的,烧饭,洗衣,热被窝。

  李小明和郭春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了,他们每天要在千灯和A 城间往返两次,郭春莲负责卖票收钱,李小明负责开车。很多不明所以的人错以为他们是夫妻档,郭春莲也不纠正,抿着嘴笑。李小明第一次听见这种误会时很恼火,他向别人说,不,她是我……她是……嘴张了张,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郭春莲睁大眼睛看着他,大家都在等他的下文。他却沮丧地住嘴了,怎么解释?事实上,郭春莲并不是他的继母,难道让他告诉陌生人郭春莲是他父亲的姘头?

  李小明对于这种的关系惟有沉默。

  他和郭春莲之间有一点什么吧,李小明失眠的时候辗转反侧,有时他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坐在他床边,手轻轻搁在他脸上。他醒不过来,似梦似真的。

  郭春莲总是在厨房里洗澡,烧了热水,坐在大澡盆里,水声哗哗,他偷看过几次,都是郭春莲的背影,白生生的,他艰难地从细缝里眯着眼睛看,郭春莲比他大八岁。

  第一次彻底看清郭春莲的裸体,是李建设酗酒后殴打她的那次,李小明的脑子轰一下炸开,所有的热血都朝头部汹涌,他一下子变得强壮无比,狠狠制服了发狂的李建设。

  这一小时半的路途,客人上了又下,下了又上,不变的只是他和郭春莲两个人。他们有时说话,说说天气,说说收入。李小明没有开车前,是千灯有名的帮派分子,胸前刻了青龙,曾经有一次,天气炎热,李小明的青龙露出来,郭春莲惊讶地看着,问他,用刀刻的么?李小明说当然,难道是画的啊。郭春莲伸手去摸,很轻地摸了一下,李小明觉得心跳声漏了一拍。

  他很快定了定神,想起斯憔,心里叹了口气。脚搁在驾驶座前方,双手置于脑后,在太阳底下闭上眼睛。

  在A 大附近,有一个繁华的居民区,几百幢大楼,三个商业区,分别被唤作是一元二元三元。斯憔和良久经常去最远的三元吃汤团,柔软滑口,不同口味包成不同形状,正圆的是精肉馅,椭圆的是豆沙馅,圆上拧出一个花纹的是芝麻馅,可以凭着标记很笃定地吃。

  三元的商业区最为热闹,几乎就是一个菜市场,一进入口就是两排煎炸食品,沸腾的油扑哧扑哧响着。斯憔喜欢吃麻花,面粉扭成交叉状,和天津麻花不同,江南的麻花瘦瘦短短,个头纤细,不洒芝麻,不加白糖,炸得脆生生。

  良久更喜欢买千层饼,千层当然是一种夸张,四五层却是有的,质地松柔,很大很大的一张饼,想买多少就切多少。淡黄色,洒着葱花,非常的易饱。斯憔有一次买了整张,良久震惊地看着硕大的千层饼说,斯憔,你会死在这张饼上,真的,一定会。

  斯憔双手捧着饼回去,一路上遇上许多同学,大家和良久的想法一样,半是贪嘴半是解忧地撕了一块去,到了寝室,饼已经只有四分之一了,斯憔气气地说,看看,看我挽救了多少人的胃。

  一元有A 城著名的交易市场,里面包含了三个区域,食品,花鸟,旧货,每天都熙熙攘攘。她们逛的最多的是食品,按批发价买方便面,火腿肠,饼干,糖果,榨菜,蜜饯。蜜饯是女生最爱,单是山楂就有无穷学问,鲜山楂多汁,手抓麻烦,需要用牙签。甘草山楂太干,吃时边上放一杯水,丁香山楂很容易使牙齿酸倒。

  云集最喜欢去花鸟交易市场,站在宠物店门口,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那些懵懂的小狗趴在地板上摇晃尾巴,金鱼在玻璃水缸里款摆,吃着店主洒下的食物,骄傲的鹦鹉站在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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