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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地欣赏着他的清高。席散后,单程没有送小康,推说有事,到了半途,朋友打电话来告诉他小康的家境。单程顿时哑然,迅速回忆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
第二天,小康打电话来约他。小康开车来,他们一起去了郊外的高尔夫球场,他们对着满眼蔚蓝与碧绿,整颗心没有一丝褶皱,很自然地,他拥抱了小康,她的身体暖暖的,有一些矮小,脸偏圆,她不够美丽不够聪明,这一切都不要紧。
重要的是她姓康。
他们开始频繁见面,在小康的坚持下,他拎了许多礼物上门拜见康震。他未来的岳丈略有些沉默,眼神深邃,未来岳母却很喜爱他,问长问短,嘱他经常过来。
他知道康震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知道自己的伎俩逃不出康震的眼睛,他所能做的只是加倍讨好小康。
他另外租了房子,很高尚的地段,距离康家只有十分钟路程。有时他会步行至小康楼下,用手机和她电话,闲闲地说了许久的话,才告诉她自己就在楼下。小康哗一声拉开窗帘,脸上写满了幸福。他靠在墙上,叫她不要下楼,他深情地说,只是想多看看她,远远地看着已经心满意足了,夜深露重,他不忍她下楼,生怕她着了凉。
这些温柔的话,使小康泪盈于睫。
他有时神情忧郁,小康问他怎么了,他说工作上遇到麻烦。小康自告奋勇要帮他解决,他立刻沉下脸,变得很生气,扳住她的肩说,我不允许你插手这些事,这会让我们的感情变得不纯粹,答应我,否则我会很生气。小康叹息着搂紧他,假借他人之手帮他解决。
只有他,不是为了她的家境,只有他,没有谋求地一心一意爱她这个人。
单程不徐不急地放下了长线,他尚年轻,有足够时间足够精力与康家慢慢融合。
斯憔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椅上,对良久说,我爱艾尔帕西诺。良久一边吃薯片一边开玩笑,即使想以身相许,也投效无门,死了这条心。
斯憔白了她一眼,鞋跟在地上打转,虽然他身高一米七,眼袋厉害,但这些,都使我更爱他。
良久侧了侧头,你恐怕爱上的是迈克。柯里安这个角色的阴郁残冷,而不是艾尔帕西诺本人。
我爱艾尔帕西诺,斯憔认真地看着良久,重复了一遍。
良久扔掉手里的塑料袋,欠了欠身,伸出右手说,傅斯憔小姐,我对你一见钟情,请你与我交往,请不要害怕在卧室里有枪声,也不要害怕我杀了自己的兄长,更不要问我几时使生意完全合法化。
斯憔瞪了她一眼,看着不远处篮球场上正在练习远投的男生,他到底还要多少次才能命中?
良久也回过头去,只要不失去耐心,总会有机会。
斯憔幽幽地说,感情就不同了,耐心太好,很可能变成厚颜无耻,徒招人嫌。
嫌就嫌,我才不怕。
那你怕什么?斯憔问她。
良久想了想,我怕没有钱,如果没有钱,我就不能请傅斯憔小姐吃蟹粉小笼啦。
斯憔笑,嘴太甜,迟早有一天爬满蚂蚁。
在说话间,那个男生竟然投中了一个三分球,他在夕阳的余晖里咧开嘴笑,那个男生叫小马。
在半年后,小马成了良久的裙下之臣,可惜善良的没有吸引力,歹毒的却太具杀伤力,良久到底心里只容得下薄声一人。
斯憔最怕的是米虫和死人。1996年,她在第一年夏天就丢掉了饭盆,因为发现饭中有一条死去的米虫,她站起来就走,握紧拳头,一手的汗。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害怕,那些软体的,蠕动的小动物。描述它们是一件很恶心的事,一直记得青蒲镇那些公厕里,夏天,三个蹲位,清洁工人拖拖拉拉,积了很久,不曾清理。那些恶臭的粪便里滋生了无数的蛆,无数的,软软的,白花花一片,不停地按着同一频率蠕动,叫人发疯。
越是害怕越是屡屡撞见。小时候,亲戚送来许多香蕉,她随便拿一只剥了皮,然后尖叫着扔掉香蕉,大哭起来,一条白色的虫子趴在香蕉的顶端懵懂地看着她。
另一件害怕的事情是死人,小时候,生活在一条阴暗的街上,在她慢慢成长的十年间,那条街死了无数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一到晚上,整条街就陷入了阴森,她总是奔跑着回家,跑跑跑,觉得耳边是风,觉得后面有人,跑跑跑,不停回忆起这里死过谁,那里又死过谁。没有路灯,碎石小路,狭长而弯曲。
小马是个很单纯的男孩,喜欢穿夹克衫,头发总是乱乱的,常常一缕头发很滑稽地翘起来。良久总是忍不住,踮脚帮他抚平。也许就是从这个细节开始,小马一心一意爱上了良久。他请她们吃冰淇淋,斯憔爱吃草莓味,良久喜欢巧克力味,小马自己吃香芋的。三个人坐在小卖部门口的遮阳伞下,从盛夏一直吃到初秋。
断货了,小马就踩四十分钟的脚踏车去城东的大型超市买。他打电话来,让她们速速下楼吃冰淇淋。斯憔一边吃一边说,我总算明白什么叫齿冷了。
良久穿着长长的黑裙,靠在寝室外的树上,捧着冰淇淋笑,我最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吃冰淇淋,记得有一年,我们镇上的冷饮店进货太多,天突然冷了,他们非常悲愤地把冰淇淋折价售出,上海光明牌的冰砖,蓝色包装,我就站在冷饮店门前大口地吃,一直吃,直至胃里结了冰。
她童年时嫉妒过朵拉,朵拉的父母非常慈爱,夏天经常买光明牌的冰砖回来,拆了包装,放在小碗里留给朵拉。朵拉家也订牛奶,家门口有一个小箱子,那是朵拉固定不变的早餐。
朵拉总是有许多食物,比如生煎馒头,她母亲下班时买上四只,扎在袋子里,回家时还是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上面洒着葱花,香气扑鼻,朵拉要分给良久吃,良久淡淡地拒绝,她说,我不喜欢吃,不喜欢啊。
其实是假的,她只是不要别人施舍,尤其不要朵拉。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一直目睹着朵拉的幸福,合家团圆,温暖的,安全的。她曾经绝望地想,自己与母亲彼此伤害,在未来的日子里因为仇视而断绝关系,永不相见,而朵拉,嫁一个镇上的男孩,组建像她父母那样温善的家庭,相夫养子。
朵拉会幸福的,良久在被母亲抽了两个耳光后,躲在被子里痛楚地想。
张静文是一个酗酒的女人,起先喝啤酒,很劣质的那种。后来练出了酒量,喝啤酒已经很难醉了,就去喝白酒,非常之烈,良久一闻到刺激的味道,就觉得晕眩。她的母亲热爱晕眩,吃着花生米,大口地喝,仿佛杯中的只是水。
张静文每次醉都不彻底,总还保留着三分清醒,然后用恶毒的眼神盯着良久。那个家是多么的小啊,良久无处可躲,所能做的就是习惯。她坐在边上写作业,一笔一划地,有一次张静文撕掉了良久的作业簿,撕完后,纠住她的头发,拿起剪刀,良久拼命躲,她那头天然卷的黑发自懂事后再没有剪过,已经很长了,每天早上都要细心打理。
在无声的搏斗里,剪刀戳到了良久的额头,淌出了血。良久觉得痛,眼前是被鲜血唤醒的母亲,剪刀自她的手间掉落,上面还沾着良久十四岁的血。
良久略微仰起头,血还是源源不断地落下,一路经过秀挺的鼻梁,略深的人中,弧线美好的唇,尖俏的下巴。
她闭上了眼睛。
后来去了医院缝了三针,在缝合时良久已经不觉得痛了,甚至经年后,她再也想不起缝合伤口的过程,依稀记得医生在她脑门上裹了几层纱布,她稳稳站起来,就这些,甚至不记得当时张静文在哪里。
千灯镇卫生院的花园里有一株高大的松树,卫生院里飘荡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接近于冰凉的,与挂号处冷幽幽的青石地,以及两边寂寞长廊的感觉是一脉所承的。
她每天上学都会经过卫生院,有那么几次,院门前围满了人。挤进去看,地上都是血,一直延伸至内,沿着血滴的提示往前,有某一间小屋,里面躺着重伤不愈的人,呼吸停了。
再平静的生活也有死亡发生,但他人的死亡,总是很轻易地就过去了。
千灯镇辖内的运河水上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南桥,记得某年,秋雨初歇,一个年轻男人为了二十块钱与人打赌,爬上了栏杆,双臂朝上,正待高呼胜利,却失去重心,从几十米高的南桥一头栽下,如跳水般。大家还在等他冒出头来,等了一会,再心怀侥幸地等,表情有些僵硬的,时间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将他拖向了绝地。
他孤独地死去了,虽然他是那一带水性最好的年轻人。胆大心细,但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强项上,他有一个温柔的未婚妻,他们的婚期在两个月后。
良久读初中时,南桥已经不胜负荷了,起先上下坡竖了石碑,以禁止过往车辆通行。
1994年,政府决定炸毁南桥,在原址上重建。炸之前,在五十米外搭了一座铁桥,当中用木板铺就,在上面颤颤走着,能感觉到桥的晃动,也能看到木板缝隙间下面莫测的河水。
也许爆破的时间没有掌握好,几个工人没来得及撤退,被震落的碎石板压住了,一个,两个,三个,艰难地呼救,逃生了。大家惊魂甫定,喘息着清点人数,惟独少了一个,最年轻的,他才十八岁,外地人。
急忙搬动石头,寻找他。听说他尚有呼吸,也听说当时已经七窍出血,运河两岸站满了一片唏嘘的看客。
有一个年长些的,背起了已经变形的身体,飞快踏过铁桥,朝卫生院跑去,看客们的眼神便一路跟过去,也有一部分身影跟随。
少年死后,家属获赔了很大数目的赔款,于是就淡化了悲剧意义。毕竟,所有的生灵都要死,不是所有的死都有获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