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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君在这柳树根上坐了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伤心欲绝地离开了卧舱,撇下了宋徵舆,来到隔壁客厅,倚着窗,面对着湖水发愣。她不敢将发生的事变让船伯他们知道,怕船伯难受,阿娟谩骂,阿贵做出鲁莽的事来,只得躲在那里无声地饮泣。眼见着他走了,低着头,踏上跳板上岸去了,他的身子在瞬间好像变矮小了,已失去了往昔潇洒的风度!他们定情那晚,仿佛就在昨天。那晚,他俩相对饮了许多酒,他是那样容光焕发,举酒信誓旦旦。后来,他那白皙书生气的手,紧紧按住了她握着酒壶的手,他的目光撩得她抬不起头。她信了,他不会辜负她。后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不再饮酒,而是用目光交流情感,她被爱升华到纯真的境界,沉浸在爱的幸福里。他爱她,珍贵她,他会为她不惜代价。这就够了,风尘中能遇上这样真情的男子,她感到幸运。那晚,他留宿在她船上。他抚着她那光润的肌肤,赞叹她的温馨。他是那么多情,那么温柔。她第一次享受着真情的爱抚,道不尽的欢娱,可现在……她被欺骗了,心里说不出的羞愧、悲哀和痛苦。她一向自诩有见地,有卓识,把人生看得很透。其实,这正证明她的浅薄!几句激昂的言辞,几首动情的诗,几句虚假好听的情话,就像迷雾样蒙了心窍,灰尘样迷了她的眼睛,她只看到炫目的美丽光环,却没有去探究光环后面的黑影!她太爱幻想,太不实际。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凝视着面前那沾了墨汁、油污、泪痕、粉末、酒渍的台纸,她百感交集。
这台纸多像她的人生啊!她挥笔在台纸上写下了无尽的痛悔,就茫茫然走了出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更不知道来到这冰冷的湖畔寻找什么?是寻找过去的梦?还是来埋葬它们?
面对着躁动不安的湖水,她的灵魂仿佛失去了知觉,竟感觉不到湖风的寒冷。突然,她迷蒙地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她,接着就是急骤的马蹄声奔她而来。她的魂魄仿佛被这震撼着心灵的声音拉回来了!
一片恐怖的阴影闪进了她的心室,那疾驰而来的人,是来赶她出郡的传令公差?还是歹徒来劫持她?她顷刻意识到,这时候,怕是没有用的,她转过脸,不去理会,目光追逐着那些不知疲倦的浪头。
它们日夜追赶,撞击,直到粉碎!又集结,又追赶,无所畏惧!它永远还是浪!
来骑嘶鸣着在不远处停下了,她感觉到那个人在向她奔来。
“河东君!河东君!”
她听出是子龙急切的呼唤,就在她回过头的时候,他已来到她身前。
“好兴致呀!一幅多美的风中观浪图!”子龙的马在原地蹀躞了一圈,他跳了下来,“快快同我回去,商讨下就要发生的事。”子龙犹恐伤了她的自尊心,将驱逐出境的事说成“就要发生的事”。
河东君面若冰霜,冷冷地回答说:“谢谢!卧子兄,我看不必了!”
“河东君,这话可不像你说的呀!”他伸出两手,就要搀扶她。
她却自己站了起来:“卧子兄,来到才人辈出的云间,受到文友的厚爱,你和存我兄视我若士子,待我如手足,这段时光,柳隐终生难忘,珍如瑰宝,永记心上。”她向子龙跪了下去,“弟又要开始新的浪迹萍踪了,兄长知遇之恩,无以报答,弟以此长跪与兄道别。”说着潸然泪下。
第二部分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第21节 人生长恨水长东(2)
“河东君,你言重了!快起来,我送你回去。我和存我决定去找知府,迫使他收回成命!请相信,卧子决不会让你走的!”
河东君摇摇头,凄苦地一笑:“不!我走!弟本来就是个流浪者,何敢求安定!”
“别固执了!只要弟不弃云间,我等将设法让你长此定居敝地!”
她被他扶了起来,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像谈论别人的事那样冷静:“小弟不敢有此奢望!兄长有所不知,我跟钱横有私怨。”
子龙大为不解,难道自命为不近女色的名宦有求过她?他困惑地看着她。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理,河东君隐去了盛泽戏弄钱横一节,说了淀山湖钱府管家索要李书,她以赝充真一事。“他已自知受骗上当,又不敢明言受了作弄,现在弟撞在他的网里,他能放过?”
子龙想,既然是由待问书引起的,那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突然想到一个叫钱横释疑的主意。他宽慰她说:“存我自有妙方,了结这宗积怨。”
河东君坚决地摇着头,她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她所尊敬的师友,为着她的去留,去降低人格,求见他们一向鄙视的恶吏。她连声阻止说:“不,不!钱横做贼心虚,他最怕的就是此事为人所知。存我兄去,只会使他越发恨我了。”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要他还想保留名宦的牌子,我们就有办法叫他收回成命。”
河东君感激地看了子龙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她不敢再去迎接他那笃诚的目光。他当然知道她举刀断琴弦之事,他却半字也不去涉及,这是他善良和厚道之处。他不想责备宋徵舆,人各有志。或许他早就预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他也没说什么来安慰她,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那痛苦的伤疤。她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她不愿再去损害他们的声名了,不能让人攻讦他们几社护着一个“流妓”!不能再拖累他们了。“兄长不要为柳隐的去留再去奔波了!”她难过地别过了脸,向湖边走去。
子龙慌忙奔过去,拦在她面前,狠狠地盯视着她,严肃地说:“河东君,你……”
“哈哈哈!……”河东君突然怪笑起来,又戛然而止,“怕我跳湖?卧子兄,这些年,柳隐都在没有加盖子的江河湖渠里转悠啊!倘若弟是那种没骨头的人,早该跳过一百回了!可我不想那样死!也不服气那样死!”
死本来就有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之分,一个女子能如此看待它,子龙由衷地高兴,可这高兴里又夹杂着一缕愧疚之情,他们相交也有如许日子了,他却没有完全了解她的个性,他尴尬地辩解说:“兄并无此意。河东君,快回去吧,朋友们正为你忧心忡忡呢!”他回身拍拍马背,带点解嘲的味儿说,“敢骑吗?兄为你挽马!”
河东君不无惊骇地望着他,一个举人为一个女人挽马,闻所未闻,更别说眼下她是一个被指控为流妓的下等女人!
自垂虹初识,她就朦胧地感到,这位肤色微黑的男人,有别于他人。最初吸引她的是他那侃侃的言谈,胸襟抱负。后来,她又发现他心地善良笃诚。他喜欢跟她唱酬、交游,然而他却敦促她去爱宋徵舆,而他仍待她如初,这在别的男人是办不到的,他具有他人所不及的胆识、才华和力量,在社内深得盟友推崇。“我是个浅薄的庸人。”她在心里自损着,大凡庸人都是如此,只为美貌所动。只有非凡的人才能发现内在的力量!她选择了徵舆,一个不愿为她的爱付出一点牺牲的男人!忽视了就在身边的一块赤金!现在,他竟要为她挽马!也许他认为她不敢骑而说的大话。她要试试真假,她挑战似的笑着说:“挽马?举人老爷为一个流妓挽马,不怕革了你的功名?”
“举人不敢推举才人,还叫举人?”子龙诙谐地说,“只要子龙自认为值得推举的人,漫说是挽马,就是抬轿又有何妨!来吧!不要怕,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了!”子龙进一步鼓动着。
河东君慢慢向马走去,纵身一跃,利索地跨上了马鞍。
子龙暗吃一惊,不禁说:“好漂亮的姿势,还真有点骑士风度呢!”
河东君盯着他问:“没想到吧?”
这的确出乎他意料,可仍回答说:“想到了!河东君本来就是巾帼才人嘛!”
她凄苦地摆了下头说:“唉!什么才人?在周府偷着学过。”
子龙默默无语,真的为她牵马前行了!能以此让她的情绪得到变化,他感到莫大的欣慰。
寻不到河东君,阿娟哭,船伯黑沉着脸坐在船头,阿贵无声地仰卧在铺位上。船上笼罩着阴冷沉闷的气氛,仿佛河东君已经远离他们而去。突然,阿贵甩掉棉衣,“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彻骨髓的湖水。
阿娟奔了出来,大声喊着:“阿贵,快上来!”
他没理她,沿着湖岸游去。
阿娟推搡着闷声不语的船伯说:“大伯,快叫阿贵上来,他要冻病的!”
老人无声地拨开阿娟的手,两颗混浊的泪水滚出了眼窝,沿着刀刻似的鼻沟纹,滴落到船板上,船板上立刻出现了铜钱大的两块湿润。
子龙在前牵马,河东君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缓缓行走在湖埂上。左边是汪洋的湖水,波峰浪谷;右边是被割成块状镜面似的水浸田畴,风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掀起他们的衣衫,四野没有人迹,除了水,就是风,一幅多么凄清的行吟图啊!河东君想到现在的无家可归,又想到她随母北上寻父的情景。那年,也到处是水,就是这该死的水,使她成了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孤女!想到这,不禁凄然泪下。疾走的风,又很快将它吹散了,带走了。就冲着子龙这一豪举,她也要同命运作坚决的抗争,即使破釜沉舟,也要逼使钱横撤回驱逐令。她已有了留下来的主意了,她想试试自己的力量是否能保护自己的权益。当然,不到关键时刻,她不会亮出她握有的那张叫钱横投械的王牌。她要让大人老爷们尝尝她这个弱女子的厉害!想着想着,心里冲动起一种报复、泄愤和反抗的兴奋。突然,一个恶作剧的狂想倏然而生,她想要子龙走大路,穿过人多的长街,让她在众人面前威威风风走过去,把那些视她为洪水猛兽的老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