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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真知道他要走了,专程来看他一回。两人坐在法国餐厅里,相顾无言。兆祥尽量让自己专心地面对她,却感到十分无力。自那日从阿茶的房中走出来,他就常常失神。比如说,他看见望真穿着一件布衣的旗袍,就失神想到阿茶在古书店那次与他相见时,穿的那件朴素的旗袍,心里不由想:别看穿得朴素,依然是穷不得,苦不得,依旧是要离开!再比如说,他看见望真眼角一滴眼泪欲坠不坠,就想到阿茶在屋里哭的稀里哗啦,照样跟着曹汝天走了——
兆祥的心不在焉终于刺激到望真。她无比失落地看他一眼,道:“白小姐已经走了!你还是——早知道会这样,你真不该提前一天回来!”
她这句话提醒了兆祥。他是因为惦记阿茶,在胶东巡视的最后时刻,提前一天回来的。这么说来,按照既定行程,自己原本是不该见到阿茶最后一面的。难怪阿茶会说,那是最后一面!
原来,她原本是打定主意避而不见的!
他无奈一笑,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是不是会好过一些。毕竟不能亲口听到她承认要离开,心里怕是会替她寻找一些消失的借口,百般抵赖承认即成的事实?
“望真,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让你见笑了!”他摇摇头,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大约是老天爷惩罚我吧!才会和我开了这么大个玩笑!”
望真觉得他笑的摸样更难捉摸,关切地问道:“你——你还好吧!”
他将面前的红酒一饮而尽,突然就想起几个月前和周胜海最后一次见面的情节。那时周胜海就如他如今的摸样。他想,老天爷究竟还是善待他的,提前给他预警,是自己迟钝,没当一回事,以至于事到临头,还是一头栽下去。
南都的日子过得既快也慢。北都的翻天覆地地政权交替,在南都,似乎离得远了,也模糊了。徐晃终于失了势,落了败,他的一众追随者渐渐失去踪影。但是有一天兆祥竟然在报纸上又看到曹汝天的大名,冠的依然是陆军署长的官名。
兆祥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怎么能依然在北都?他不是去了伦敦吗徐晃落魄,他怎么能独善其身?
阿茶——如今怎样了?
又过了很久,兆祥意外地在南都的报纸上看到盛老抨击亲日派的言论,心头不禁一松。看来,盛老终是逃脱了那监牢,只是不知是自己参与的那次逃脱的,还是以后又有新的行动。
有了盛老的消息,他这才有了寻找周胜海的底气。按照原先约定的地址写信过去,却遭遇退回。想必他也换了新的住址。曾经同生共死的两个人竟然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正当他感叹着命运多舛的时候,有一个难得好消息传来。望真要结婚了,婚礼就在南都举行。
婚礼很盛大,挑选了一个明媚的三月天,在南都最大的教堂举行。望真在英国留学三年,举行西式的婚礼并不奇怪。婚礼前夕,兆祥才知道,原来望真早就离开军委,而现在的先生,如今在北都的洋行上班,曾经和她同在英国留学。听到这样的消息,兆祥无疑十分高兴,尽管父母亲难免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的,拿话刺他,他还是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胡家很快就会举家迁往北都,以后恐怕难得再见一面。
在仪式过后的盛会上直到新人被问及英国留学的种种事宜,兆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阿茶也是去了英国。那个浪漫的地方,既然能成就望真的幸福,自然也能成就阿茶的幸福。这个插曲变成唯一影响他在婚礼上的好心境的事件。阿茶的样貌似乎在脑海中已经模糊,但是依旧能牵动他的敏感的神经。
他转身离开。
就快走出婚礼的会场,身后一人喊道:“兆祥!”
他回过头来,见望真穿着白色的层层叠叠的婚纱,手拎着裙子朝这边跑过来。不远处的新郎正凝视她的背影。
她跑到他的面前,还有几分喘息:“你要走了吗?”
他笑了笑,点点头,加了一句:“祝你新婚快乐!”
她莞尔一笑:“谢谢!”接着几分担忧地说:“你——过的好吗?”
兆祥依然礼貌地笑笑。她回头望了望,像是下了决心似得说:“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咬咬唇,似乎想着从何说起,末了才开口道:“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后悔,但是,现在——我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兆祥奇怪地看着望真。她向来是敢说敢做的性格,什么事会令她如此吞吞吐吐?
“如果我的行为令你憎恨我,也请你——看在过去的份上——”她吞吞吐吐,并没有说完。
兆祥皱起眉头。他的脑中闪过一丝念头,闪得这样快,以至于似乎没有办法抓住它。
望真吸了口气,终于说道:“——是关于白月——阿茶的!”
——
兆祥最后向新郎挥挥手示意,新郎似乎咧嘴笑了笑,太远了看不清。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抬起头来,不知道此时应该是高兴还是悲伤。此时天气正晴好,太阳刚从绵长的冬日中苏醒,格外的勤勉一般,照的眼睛阵阵发疼。他伸手摸了摸脸颊,又看看手掌上的水痕,终于还是笑了笑。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汉威早就去了东北找汉杰,老宅里除了平伯已经没有别人了。宅子后面的那个小小的土包,埋着阿茶那件染了血的蓝布夹袄。他曾经以为那是个记忆中的疤痕,丑陋而痛楚,不愿碰触,以至于回到南都以后,都不曾回去看一眼。可是,这时却像是联络他和阿茶唯一联系。
到老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宅门口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粗粗的辫子甩在一边的肩上。她看到兆祥,好奇地瞅着他,直到邻里传来一声:“阿香!天黑了!快回家!”她才应了一声往家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打量他。
原来是全四婶的孙女阿香!许久没有回来,已经不认识了!兆祥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有多久了?五年?七年?
他走到宅子后面,看见那个小小的土包,埋着阿茶的夹袄,现在几乎成了平地,已经看不出来了。
也好,说明阿茶过的很好吧!即使在英国,也过的很好!
“当年阿茶曾经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帮你。那时你去了胶东,是被曹汝天支走的。具体的缘由我不清楚,阿茶说,曹汝天想抓你,她不知道怎么办,希望我能出面救你。而我,因为当时的情绪,对她十分的不客气,我说,我为什么要救你?除非你依然是我的未婚夫,她当时脸色惨白地答应了,说,只要我能救你,她愿意离开北都——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几天之后,就听说曹汝天要去英国。我动用父亲的关系找到他,打听你的消息,他笑笑说,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叫我放心,不会有什么事,只管回去等着。
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是曹汝天安排的。他去英国避过一段时间后,徐晃垮了,他成了新政权的人。
在北都我们最后告别的时候,我看你沮丧的模样,猜到几分缘由。是阿茶没有告诉你真相吧!她是受了曹汝天的威胁,迫不得已离开的!可是我那时——我那时,心里也很难过——
过了这么些年,这事总在我心里,成了个疙瘩。这次回南都,我下定决心要告诉你真相,哪怕你会怨我!
虽然我也不知道阿茶现在的行踪,但是,告诉你这些过往的事情,总能让你心里觉得好过一些吧!如果你一直在心里责怪阿茶,也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曾经自私地不顾别人的感受!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找到自己的幸福!”
平伯开了门,见到兆祥一愣。他张罗着安排他住下,问道:“孙少爷,你有好多年没有回来呢!这次回来准备住几天?”
兆祥想了想,无奈地说:“学堂走不开,明天就回!”
平伯笑呵呵地看着他,许久才说了一句:“老爷若是看见你长得这样大了,不知道有多高兴!”说罢,依旧笑着,默默地离开。
这一晚兆祥睡得很香。早上醒来,看着熟悉的古老的雕花木窗,有一瞬恍惚,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他起床后,披了一见旧时的外衣,不知不觉地走到兰湖边,曾经平出一块写字的土地上长满了杂草,已经看不见昔日的模样。不远处的河边洗衣服的墩子还在,兰湖的水依然清澈,一切似乎没变,又似乎与从前不同。
兆祥深深吸了口早晨清冷的空气,让冷峻的感觉浸透全身。新鲜的空气浸润着身体,将旧日的浊气驱赶,仿佛换了个躯壳一般。
是要放下了吧!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不论是旧时的高兴、悲伤,还是心动、怨愤,不论是信任还是背叛,纠缠了自己许多年的情感,想放弃却又弃之不的记忆——是不是,终于,在它开始的地方,眷眷地旋转着,裹挟着,离自己而去!从此以后,生活中少一抹绯色,多一份沉稳,少一丝烂漫,多一份责任——毕竟,人生还是要继续往下走,不论是在北都,还是在南都,在三平,抑或是在伦敦——
过去的自己太执着与人与人之间的坚贞。其实,跳出这个圈子,海阔天空。不论阿茶当年是为什么离开,兆祥都相信他们曾经的那唯一的一次拥抱,一次亲吻,都是自己生命中最美丽的回忆,也是阿茶心中最美丽的回忆。这多年来,自己纠结阿茶的离开,放不下执念,耿耿于怀,真的是——浪费生命!
幸而从望真那里知道了当年事情的j□j,更可贵的是,就在那一刹那间,自己突然就醒悟过来:凡事太尽,则缘分势必早尽。用平静的心,去品味缘分,不强求,不奢望,才是他今生应该有的境界吧!
相见既是缘,他该珍惜他拥有的,哪怕是回忆!就算今生不能再见,也应该感激上苍,珍惜生命,爱惜世间万物!放下吧,一身轻松地,走余下的人生,豁达而淡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