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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阴暗、潮湿的房间,一下把程基泰又拉回了现实之中。
饭后散步,是张和顺多年的习惯,每天晚上吃完饭,老婆刷锅洗碗的时候,他就外出散步,几乎是风雨无阻。他说:“饭后慢步走,活到九十九。”
张和顺散步也不会走太远,出了园青坊大街就是繁闹的商业街,街上人来车往,别说散步,走路有时候还人撞人呢。他一般就在园青坊街内散步,绕着街中那棵老槐树兜圈。
园青坊大街上这棵老槐树,粗大的树干,如盖的绿荫,龟裂的树皮,粗壮的躯干,布满苔藓的树身,无不表明它生长的年代久远,历经沧桑。它的主干以上被雷电击断了,空洞的树干仰面朝天,却在朝街的一边萌生出许多新枝绿叶,为老街人留下一片树荫。在这树荫下,白天聚集着一批老人,下棋,聊天,带孙子。夏日的晚上,这里又是人们纳凉的好地方。以前曹老三就常常在这儿说书。
这棵老槐树,真正是老街老宅的历史见证,只是它不会说话。
现在已进初秋,天气逐渐转凉,晚上老槐树下就没有人了。张和顺走到这儿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特别喜欢槐花的甜甜香味,尽管现在没有槐花,他仍然习惯性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张和顺非常重视养生,可他又喜欢追求偏门,对社会上道听途说的养生之道趋之若鹜,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前些年,社会上流行“甩手疗法”,张和顺每天早上去长江边,一甩就是三千下。晚上,站到这棵老槐树下,又是三千下。结果不但没得到一点好处,却把肩关节给甩脱位了,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石膏。至今变天的时候,还会酸痛。后来,又传说什么喝“红茶菌”包医百病。他一回家就倒腾“红茶菌”。碗里,瓶里,大号搪瓷缸里养的都是“红茶菌”,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喝那黄黄的稠稠的酸水。结果把胃喝坏了,一见到水就呕。再后来,听说散步能养生,他就开始散步。本来,散步倒是一种对身体有益的活动,但一到张和顺这儿就又邪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活到九十九”,是说要每天走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因此每次散步不能少于这个数也不能多于这个数。这可就让张和顺犯难了,因为散步时总会遇到熟人或者什么事打岔,一打岔就把已经数过的数忘了,只好重来。有时走到了家门口还没有到数,他就站在门口原地踏步,一直把九千九百九十九步踏满。那时人们常常会看到张和顺在自家门口原地踏步就是不进门,觉得好生奇怪。
如今,张和顺当然已经不相信什么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了,可散步的习惯却是一直坚持着,他也常常会利用散步的时候,想想事。
现在,张和顺就站在这棵老槐树下想事,想的是房子的事。
张和顺一家吃得好,活得很滋润,活得滋润但活得并不舒坦,这是因为经历过无数次运动的张和顺知道,共产党是最善于算总账的。张和顺说,从反右运动到文化大革命,都是算总账,“反右”是算那些乱放炮的知识分子们的总账,“文革”是算刘少奇和跟随刘少奇的那些干部的总账。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滋润是不能见光的,虽然看起来只是占了一点小便宜,但这种小便宜铢积寸累,将来如果有一个什么运动,算起总账来那也不得了,为此他也有些不安。但毕竟经不住每天都可以抹着油嘴睡觉的诱惑,同时又用还有人比他占的便宜更大来宽慰自己。
在单位在老宅,他都行事低调不争强好胜,他经常对儿子张平安说:“咱家和别人家不同,咱是国家干部,你爸爸是工商所的所长,尽管是副的,但在85号大院也是最大的干部了。不错,后院的赵大队长也是干部,而且是老干部,但他是犯了错误的干部,你爸爸从没犯过错误,所以,抬头看路,低头做人,处处要小心。”
张和顺虽然占了很多便宜,但家里也并不因此有更多的积累。因为,吃吃喝喝是日常费用,占了便宜就吃得好一点,不占便宜就吃得差一点,并不会因此多出多少钱来。张家现在住的是两间房,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将来儿子是肯定要在家里结婚的。张和顺在工商所工作,对市里老城改造的一些基本政策有所了解,一般都是拆多少面积还多少面积,余下要花钱买。老宅拆除后,按自己现在居住的面积,还回来的房子肯定不够住,因此一定还要再花钱多买面积。还要花多少钱?张和顺心里没底,家里也没有太多的积蓄,所以张和顺在为拆老宅的事发愁。
东想西想,张和顺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就有点丧气地往回走。
当他穿过一进的大厅堂,转弯就要进二进的天井时,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在自己家门口一晃,再定神看时,又没有了。
推开家门,看见儿子正趴在桌上做作业,老婆手上拿着毛线,在为儿子织毛衣。张和顺进门就问:“刚才家里来人了吗?”
钟贵珍嘴上正轻声地一五一十地数着针数,头也没有抬地说:“没有呀,没有人来。”
“哦?见鬼了,我怎么好像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张和顺说着,还回头看看身后的门。
低头做作业的儿子听见父亲说“见鬼了”,马上抬起头来,一惊一乍地说:“不会是狐仙吧?”
钟贵珍用手上的毛衣针敲了一下儿子的头,说:“晦气!狐仙到我们家来干什么?做你的作业。”
张和顺坐到床上,翻看从单位里带回来的报纸,张平安又低头做作业,钟贵珍仍然在织毛衣,家里静了下来,可大家的心思都集中不起来。钟贵珍总是把针数数错,反复重来,最后干脆把竹针从毛线中抽出来,重新起头。儿子张平安不停地拿橡皮擦写错的作业,把作业本都擦破了。张和顺看了半天报纸,却不知道看了一些什么内容。
上床睡觉的时候,钟贵珍忍不住轻声地问张和顺:“你看见什么了?”
张和顺说:“上了年纪,眼花,可能是看错了。睡觉,睡觉,没事的。”
真的没事?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段时间老宅总出怪事,心里就有一种惶惶的感觉。
当晚,两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宅的夜很静,门外传来秋虫的鸣叫声,两人都张着耳朵,关注着门外的动静。
张和顺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和老婆做那事了,反正睡不着,做一次,做累了,就睡着了,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于是他就伸手去摸钟贵珍。钟贵珍正在半睡半醒之中,老夫老妻,她当然知道丈夫想干什么,就顺着丈夫的意思走,把身子摆平了,配合着那些已经操练了几十年的动作。
毕竟很久没有做了,张和顺努力了一阵,才把沉淀在心底的那种感觉慢慢地引上来了,他紧闭着眼睛集中注意力,让感觉的浪潮往上涨,但是浪花半天也翻不过堤堰。他腾出一只手放在钟贵珍的胸上,马上感到这已经是一个用旧了的口袋了,搓揉半天兴趣索然。这时脑子中就浮出了杜媛媛那大小适中,一手可握的宝贝。于是,张和顺手上摸着钟贵珍的胸,脑子里把她当做杜媛媛,感觉就慢慢提升了。又想起杜媛媛那肉嘟嘟的小嘴巴,于是就用自己的嘴巴去找。
刚碰到老婆的嘴唇,那嘴巴突然张开了:“你说,那黑影会不会是狐仙?”
“哗——”一瞬间,张和顺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激情,像大海落潮一样,一下子退了下去。他像被人猛击了一下,从钟贵珍身上翻下来,躺在一边喘着粗气,心中无限恼火,可又无法发作。
齐社鼎终于出院了,虽然他仍旧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但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
中午,齐家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社娟看见太阳不错,就说:“二哥在医院里躺了好多天,趁着今天天气好,把他扶到天井里晒晒太阳吧。”于是大家就将齐社鼎扶到天井里,坐在一张藤椅上。女儿琪文在他的腿上盖了一条毛毯,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晒太阳,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
齐社鼎深陷在已经变了形的藤椅里,意识渐渐地清晰了起来,看着老宅里人来人往,看着光阴在屋檐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他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现在心里是明白的。
秋,渐渐往深处走,凉凉的穿堂风吹着纸屑、落叶,给他的感觉是凄凉的。看上去,他那扯歪了的脸是麻木的迟钝的,其实,他的内心世界是十分丰富的。
这里是生他养他的老宅,在这儿他过了一辈子,虽然是并不幸福的一辈子。
徽式民居一般不朝外开窗,就是有朝外开的窗户也会开得很小很高,几乎都在二楼以上。因为徽商都不愿露富,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自己家里的情景。徽式民居的窗户大多是朝着天井开,房间的采光和通气都靠天井。天井就是一个小院子,因为很小,所以叫天井。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四周的屋檐通过水枧流进天井里,形成徽式民居一个特有的景象,叫做“四水归塘”,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天井和院子不同,院子里会种一些花草,天井里都铺着地砖和石板,不露土,也就没有办法种花草。但主人会在天井里摆上盆花和水缸,水缸里有时会养几条金鱼。水缸称为太平缸,摆太平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养鱼观赏,而是为了防火,一旦有火情,好就地取水救急,所以又叫太平缸。也有人家,在太平缸里点种睡莲。绿色的睡莲浮在水面上,水下游着金鱼,在灰暗的大宅子里,是一点亮色。
当年,齐社鼎的爷爷就用四口大缸养着十几年的老根珍品荷花,其中有两口缸一左一右放在三进的天井里。齐社鼎至今还记得,到了荷花绽放的时候,爷爷会抱着他来到缸边赏花,新出的荷叶足有巴掌大小,是肥肥的墨绿色,荷叶间开满了花,把两个缸都涨满了。一缸玉白,一缸粉红,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荷叶下,几条红色的金鱼在水里游动,搅得花茎微颤。
爷爷死后,父亲接着养,但荷花如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