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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程基泰介绍给黄先生的,这是各有所需,所以程基泰就是不喜欢钱启富也要去请他。在钱启富家,程基泰故意没有把真实的来意说出来,他要吊着钱启富的胃口,给他留一个悬念。
经过一进的大厅堂,透过前院的满月门,程基泰看见成虎提着一辆自行车正在过高门坎。他想起一件事,就迎了上去。
成虎在老宅里是学历最高的,加上他是报社记者,大家对他都有几分尊敬,遇到弄不明白的事就向他请教。这时,程基泰就热情地迎了上去:“小成啦,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成虎见是程基泰,就把提着的自行车放了下来:“别客气,有事尽管问,凡是我知道的。”
“我女儿到香港去了。今天托一位香港的投资商带来一封信,要我帮助他在内地找投资的项目,这事归市里哪个部门管?”
成虎听到平时连吃饭都有困难的程基泰,突然问市里投资项目的事,就觉得有点滑稽,而且又是程翠玲介绍来的人,心里就更不以为然了。这个程翠玲没有读过几天书,前段时间说是失踪了,现在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去了香港,这么快就能介绍投资商过来?但成虎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程基泰的问题,他说:“好呀,现在各级政府都在招商引资。市里有一个招商引资办公室,专门负责引资工作。”
程基泰又问:“这个办公室在哪儿办公?”
“就在市政府大院里。”
“哦,我可以直接去找吗?”
“可以,现在发展经济是首要工作,有投资是求之不得的事。他们会很欢迎的。我明天帮你找一找电话,再告诉你。”
“好,谢谢!好,谢谢!”程基泰对成虎也只把话说了一半。
成虎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尽管老宅的路坑坑洼洼的,这里一条青石板断了,一脚踏上去“咯噔”一声响,那儿一块地砖破了,自行车轮子经过时会跳一下,但自小在老宅长大的成虎几乎可以闭着眼睛走回家。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没挪窝,就与那个环境融为一体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胳臂腿一样,周围的一砖一石都烙进了他的下意识中。成虎太熟悉老宅里的路了。
入秋以后,天凉了,吃完饭家家关起房门看电视,老宅里就更黑了。本来,老宅各进的厅堂等通道里都有路灯,可是这些灯的电费需要大家分摊,时间一久,矛盾就出来了。住在厅堂两边厢房里的人家,用这个路灯就多,特别是夏天,人们烧饭,纳凉,洗衣服,都在厅堂里。而不住在厅堂两边的人家,每天只是路过时才用得上这灯,却要平摊电费,心里不平衡了。他们先是要求在老宅各个地方都装路灯,比如楼梯口、连廊。可是装了以后,只有人随手开灯,没有人随手关灯,老宅里到处都是亮堂堂的。电费节节上升,又吵吵嚷嚷把这些路灯封了。老宅又恢复了黑暗,只有从各家的门缝里漏出的一点灯光,现在成虎就是摸黑走路。
成虎将自行车停在三进雨廊边的小院里,小心地绕开旁边一块叫做“叫堂”的石板,因为这块石板踏上去就“咯噔”一声响,吓人一跳。他上了二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咿呀——”木质的门轴发出一声呻吟。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的脑海里立即会浮上一个词:时光倒流。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
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时,成虎看到老宅依然如故。老宅就像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凝固了一个历史的瞬间,在外读了四年书的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过去,几年鲜活的大学生活倒变成了一个梦。
报社一时没有房子分给成虎,他只能住回老宅。
虽然成虎对老宅的历史充满了兴趣,但那只能是站在远处研究它。而生活中对这阴湿、残破、逼仄、缺少阳光的老宅,他打心底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很抵触。外面的世界早已充满现代气息,可是一走进老宅就仿佛闻到一股数百年的霉变气息。于是,心情就像这缺少阳光的老宅一样,明媚不起来。
成虎家住的是老宅三进二楼的厅堂,是把楼下厅堂的隔扇门拆下来,围成的一间约有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他们全家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一直找不到房子搬出去。后来成虎的两个妹妹又分别在老宅里出生,一家包括外婆六口人,就挤在这间还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子太小,一家人根本住不下,成虎只好和外婆在门口的过道上安了一张床。他就是在过道上一直睡到小学毕业。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长大,他会喜欢老宅吗?
老宅在成虎心中的印象全部是灰暗的。上学后,成虎最不愿意的一件事,就是老师来家访,因为家里几乎都没有地方给老师坐一坐,每次老师来都是站在门口,说几句话就走了。成虎在学校里成绩好,又一直是班长、学生头,同学们要到他家里来玩,都会被他拒绝。从小学开始,成虎心中最美好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全家能搬进一套像样的宿舍,然后把他喜欢的女同学带回家来玩。这个愿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
成虎大学毕业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父亲的单位终于开始建房,给他们家分了一套职工宿舍,父母带着外婆搬到宿舍去住了。那时建的职工宿舍标准很低,只是为了解决职工无房可住的现状,因此房子建得都不大。成虎父亲三十多年的工龄,只分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家人住不下,成虎只好还住在老宅里,等待着报社分房。
现在听说老宅要拆了,成虎的心情却矛盾起来,一边为有新房住而欣喜,一边又有点淡淡的怀旧情感,毕竟是在这儿长大的,总觉得一砖一石都有自己当年的影子。
关上房门,成虎一头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面糊着一层一层的报纸。徽式民居人字形的屋顶上铺的是小瓦,小瓦像鱼鳞一样,一片一片迭起来,有钱人家会在小瓦下面再铺上一层杉木板,这样就变成了天花。后来为了解决房间的取光问题,将玻璃嵌在小瓦中,使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这就叫做“亮瓦”。成虎家这个厅堂隔出来的房间里,小瓦的下面没有杉木的天花,只有几块亮瓦。这一直让成虎不明白,当年这样豪华的齐府,怎么会不在小瓦下铺杉木板呢?后来了解了齐家的历史,他推测,是齐府家道中落以后,重新修缮时,能省则省了,所以现在齐府里除了厢房外的地方,大部分都露着小瓦。
时间一久,糊做天花的报纸就脆裂开了,一片一片地垂下来,露出一层一层不同时期的旧报纸。好多人家的墙上和天花上,都贴有民国时期的旧报纸,那报纸都是焦黄色的了,报纸内容记录着各个不同的时代事件。成虎从天花板上翻下来的旧报纸中看到一张当年的《少年报》,这是影响着几代中国少年儿童成长的报纸,从那张报纸的一角,露出是一个叫做“知心姐姐”的专栏,成虎想起当年自己心目中的“知心姐姐”,不由得笑了一下。
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杜媛媛。
杜媛媛还是穿着那件红底碎花的睡衣,手上拎着一个热水瓶走进了成虎的房间,将热水瓶放在桌上。
成虎一个人住在老宅里,根本就不开火烧饭,也就没有开水。平时回家都是张家给一瓶,李家送一瓶的。杜媛媛给他送开水的次数不多,因为她母亲在上海养病,她也不是每天烧饭。
杜媛媛是听到成虎和程基泰说话,才知道成虎回家了。当时,杜媛媛正和丈夫小郑吃饭。她很快吃完饭,对小郑说:“房子的事,我想去问问小成,你先洗碗吧。”
杜媛媛坐到桌旁的一张椅子上,笑着对成虎说:“大记者,我也有事要向你请教。”
成虎看见杜媛媛总是有点不自然,这是他和杜媛媛之间的秘密。
小时候,杜阿娇一直把杜媛媛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她的家在上海,而上海一直引领中国服装的潮流,改革开放后,才有香港和广东的时装打进内地,替代了上海。而身在外地的上海人,更要打扮得比上海人还要像上海人,所以,杜媛媛的漂亮衣服一直被老宅里的孩子们羡慕。成虎也羡慕杜媛媛,同时从心里喜欢杜媛媛。可杜媛媛是个骄傲的小公主,谁也不在她的眼里,她总是和老宅里的孩子保持着距离。
杜媛媛只和成虎亲近一点。小公主再骄傲,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孩子跟她玩,她也很孤单。有一次,孩子们在后花园玩过家家,她站在一旁看,琪文就邀请她参加。杜媛媛大眼睛转了转,走到成虎旁边,挽着成虎的手说:“要我玩,我就做小虎的新娘。”大家起哄:“不行,不行,小虎比你小。”杜媛媛说:“我非要做小虎的新娘,你们这些鼻涕虫,还想娶我做新娘,不干。”大家又起哄,琪文说:“好吧,好吧,那我做小虎哥的丫头。”这样,就把矛盾化解了。
那时孙拽子家还没有搬进后花园,孩子们用旧砖把假山的洞洞堵上,做成一个洞房,敲敲打打把成虎和杜媛媛送进了洞房里,让他们在用旧砖拼成的“床”上躺了下来。丫头琪文用几张旧报纸当被子盖在他们身上,就退到山洞外面去了,并且守在门口,不让别人偷看。
成虎和杜媛媛并排躺在“床”上,那时成虎五岁,杜媛媛六岁半。成虎以为结婚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杜媛媛小人精一样把成虎的一只手拉了过去,说:“结婚应该是新郎抱着新娘。”于是,成虎就将一只手伸过去,抱着杜媛媛。她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很好闻。
成虎一动不动地抱着杜媛媛。杜媛媛生气地甩开成虎的手,爬起来,噘起她那总高傲地翘着的小嘴巴,亲了亲成虎,说:“结婚还要这样的。”成虎明白了似的爬起来,抱着杜媛媛亲起来。两小无猜,成虎亲了还想亲。小人精推开成虎,用手背来回地擦着嘴巴,说:“你把口水都弄到我嘴巴上了,不卫生。”成虎不擦嘴巴,他觉得杜媛媛嘴里有一股奶油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