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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剑,繁绕周章,颇费理解。人生苦短,我们就摘其梗要而谈吧。
赵高首先开口道:“上已经驾崩了!授书给了太子扶苏。”
这个李斯当然知道,此时李斯已七十来岁,是个老干部,他清清喉咙回答说:“嗯……啊……这个呢,我已经知道了。好!”
“我们打算把诏书改了,改让胡亥当接班人。”
李斯大变色,惊叫道:“你确信你说的话吗?!咯——咔——咳……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他脸蛋通红,好似炉炭冒着浓烟,浓烟就是胡子,胡子的火箭筒,瞄准了赵高。
“不必这么激动啦,这事只在君侯与我之间就能定下。”
“你这真是亡国之言啊!不要再提了。”
“只要你答应了,改一份新诏书,一切就算定了!”
李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调:“拜托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好不好!我的回答就是一个字——不行!对不起,一个字就是——不可以!”李斯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坐的身子也耸起来了——抬起了屁股。
李斯虽然闹得凶,但赵高并不气馁。李斯这些年啊,已经少了年轻时候上《谏逐客疏》的锐气了,逆龙麟的事少了,苟且顺应秦始皇的事例多了,譬如关于郡县制的辩论、焚书的倡议,他都有意无意地站在秦始皇的立场上,颇有迎合上意的特点,而不像个耿骨老臣。也就是说,他不太会坚持自己的原则。
赵高说:“呵呵,提问!以君侯的能力(这里李斯被称为君侯,因为他是秦二十等级爵中的最高一级——侯爵,称‘通侯’),与蒙恬相比,在功劳、谋划、百姓口碑、与扶苏的关系度等四个方面,谁强谁弱?”
李斯吭吭了一会,撅着胡子说:“似乎都不如蒙恬。”
“哼哼,是啊。公子扶苏继位以后,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那么,我怀疑君侯你终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金的)而耀归乡里了。”
“嗯?”李斯倒吃了一惊。确实,一旦扶苏称帝,李斯保不齐就要让出相位。从前李斯上厕所,看见厕所的老鼠穷困潦倒,而粮仓里的老鼠脑满肠肥,于是李斯总结说:“人哪,是贤还是不贤,就譬如这老鼠,看他处在什么生态环境。”这话颇有道理:不在乎你本人绝对意义上是贤还是不贤。若处在扶苏的朝廷里,蒙恬就是头一号的贤人,自己就不显得贤了,成了穷困的老鼠(公厕中的)。若处在胡亥的朝廷上,胡亥又是李斯改诏拥立的,李斯于是就是头号的贤人了,成为富翁老鼠了(粮仓中的)。所以,贤与不贤,看你处在什么环境。李斯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做个仓中鼠比较好。
但他随后又转变主意,觉得即便扶苏、蒙恬用事,自己也不至于那么惨,即便那么惨,那也认了,随它去吧,倒霉就倒霉吧,毕竟这也算是秉承落实了秦始皇的遗命,作为宰相,难道能抗主子的遗命吗。他想了半天之后,疲倦地吐了口气说:“呵,老夫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未来爱怎样怎样,并无二话可讲!”
“您的见识实在是太短了!现在,您看似很安全,其实很危险,安危都不能自主,何以算是圣人。”
“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李斯生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改变立场,“你快回去吧,你再说,我的高血压就要犯了。你看,已经到一万八千毫米汞柱了。”
赵高看着李斯矛盾痛苦的样子。李斯的脑袋似乎真的疼起来了,赶紧吃了一些风湿止痛膏,这才平静下来(因为太激动,吃的药也选得不太对)。李斯喘了一会儿,说:“你啊,你算了吧,你这不是人臣该打的主意啊。你听我说,从前,晋献公更易太子申生,晋国三世不安。齐桓公兄弟争位,爆发流血冲突。纣王杀自己的亲戚,社稷变为废墟。这都是上天在惩罚他们的逆天行为,我李斯不过是个人而已,如何能拧得过上天的意志?”
赵高闻听李斯的话,感觉对方立场已经松动,只是在提技术上的难题了,于是微微一笑:“我们是搭档,对吧?只要我们通力合作,扶立胡亥是很容易的。从此,保您长有封侯,世世称孤(侯爵、王爵可以自称孤),富贵无边。否则,如果你不听我的,扶苏、蒙恬来了,我跟胡亥是没前途了,你自己也得被蒙恬挤下岗,你一下岗,子孙也就难保了。总之,扶立胡亥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赵高终于说出了大反派在电影上要挟对方时的经典台词:如果我输了,你也玩完,如果我嬴了,一切跟着正常转。
李斯没有话可说了。赵高说得很有道理啊:扶立胡亥,胜利了,李斯、赵高都能成为受益者。否则,胡亥若立不起来,而来了扶苏、蒙恬一派,则赵高成了没用的太监,李斯也变成过气的老鼠,两个人都是失败者。
李斯和赵高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啊。
李斯该怎么办呢?
事关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前途利益。
经过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李斯最终屈服了——与其说屈服于赵高的胁迫,不如说屈服于自己对丞相一职的恋栈和持续荣华富贵的欲望。李斯走至宫台凭栏处,站在黄昏掀起的风里,不禁垂泪太息,哭叹道:“嗟乎!我李斯遭逢乱世,夷陵直至今天,既不能以死,安托命哉!”李斯这时候已经精神错乱,他最后的这两句话,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无法翻译了。大约意思就是说,真不如死了啊,可是我还得活着,活着就得为接下去打算,为接下去打算就得背叛主子的遗嘱,这可又真不如死了啊,到底怎么“托命”啊。李斯果真感觉到了生死皆难的沉重了。
但李斯的垂泪,也等于答应了赵高,因为,无论如何,他还要活下去,除了为他自己,还必须为子孙后代。
李斯无法克制自己持富保贵的欲望,这就是他的无奈。一个有欲望的人,会变得软弱。于是顺从赵高的主意,而置帝国的未来于危险。也许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太息垂泪。他的垂泪,大约是对帝国未来命运的提前吊亡吧。
他的私欲的达成,是以国家的命运受挫乃至毁灭作为代价,作为一代丞相,倘有一点良知,怎能不为此垂泪呢?
赵高欢天喜地地修改了诏书,写了一份“丞相斯受始皇遗诏”,讲立胡亥为太子,然后也给扶苏写了一封假信。随后,就把老秦的遗体装车运走。
老秦也许非常不满于赵高、李斯、胡亥的大逆不忠不孝之举,于是在车里使劲散发出二氧化硫、硫化氢、有机酸、尸胺、腐胺、多氯联苯等腐败有机物的味道,把赵高、李斯一行人熏得够戗。大臣们还不知道秦始皇已经死了呢,纷纷想走过去请安,但又被二氧化硫顶了回来。众臣屏住呼吸、满脸狐疑。赵高于是找人弄了一百二十斤咸鱼(古代叫鲍鱼),装在车上,利用咸鱼散发出来的恶心人的甲基吲哚,以毒攻毒,以乱其臭。
整个车队变成一个大猪圈。
秦始皇的尸体到底会冒出什么气体呢?我问了学化学的人,他说,二氧化硫(SO2)是有机硫化物较为彻底的氧化产物,需要较强的条件,如加热、燃烧等。像老皇上那样被日头暴晒,强度还不够,我估计得指望赵高他们来放把火才行。应该是冒出其他含硫化合物。有机硫化合物是世界上最臭的一系列化合物——“猛臭”。几滴硫醇可以把整个煤矿的人熏出矿井。所以作为矿山紧急疏散之利器。
他认为,应该主要冒出尸胺、腐胺,举一个例子就知道这两个东西有多臭了。某学校化学系的几个教授没事要合成个什么东西,需要几毫克的腐胺,结果就着通风橱做了起来。尽管采取了很多吸收的措施,但是就是泄漏出去的那一点,就让整个化学系大楼封了三个星期。走过的时候,人人掩鼻。真是臭不可闻,说顶风臭出十里也许太夸张,但是百米之内绝对是无敌杀手。
有句话叫做“咸鱼翻身”,比喻死灰复燃。但老秦躺在自己的猪圈车里,再也不能翻身了。老秦也属于兢兢业业,他这最后这一次巡游旷日持久,将近一年,五十岁的他,也可谓不畏风霜劳顿了。如今我出差两天,就觉得浑身疲累。古代旅途中的艰辛颠簸、水土不服,以及古代微生物、瘴气、细菌和非典病毒,终于把这个原本曾经三十几岁的陕西壮汉,一剑刺倒义士荆轲使之身被八创的秦嬴政,如今的秦始皇,掀倒在夏日的热风里,再也不能咸鱼翻身了。秦始皇也算是因公殉职的吧。
若不因为劳顿而死得这样仓促意外,秦王朝的寿数也许不会那么促然短暂。凭着秦始皇扫清六合、一统华夏的赫赫声威和海内名誉,只要有他活着,人们就不敢轻易造次。要是他多活几年,把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过渡做得更扎实一些,六国的凝固力更强一些,并有充裕的时间把接班人问题做好,接班人未来新政策的调剂方向争取,那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总之,秦始皇算是早殇。须知,刘邦仅比秦始皇小三岁,这时还没登上历史舞台呢。连诸葛亮活得都比他长(五十四岁)。
公元前210年的沙丘路上,飘散的满是历史的遗憾、迷乱和惊诧的不祥的气息。
随着老秦的车子离去,吱吱扭扭地慢慢赶路,我们留在原地停会儿,谈一下哲学吧(因为我们待会儿可以坐飞机走,追得上他们)。
这里我们说一说“势”。
商鞅讲“法”,申不害讲“术”,慎到讲“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古人多富于原创精神啊,谁跟谁互相讲的都不一样)。韩非子生得晚,只好整合了“法术势”,作为法家的集大成。
法和术,我们都明白。法,就是明赏罚,用趋利避害来调动人。术就是监察,国君最好隐密着,不露声色,表面上装做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暗下里搞些手段监察测试着下属。
那么,势是什么呢?势是啥意思啊?
其实语言已经不易触及和描述之了。我们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