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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沈耘一行人被带到二进院中一处笔墨纸砚齐全的书房。
说是书房,大抵也是主人家会文人墨客的地方。
里头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各种名人法帖,并两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那一边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墙上横挂一大幅《烟雨图》,虽不知题跋何人,但观其笔法,定是名家手笔。左右各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左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说不得豪奢,但只是一间屋子的陈设,足可观其主人乃文雅中人。
老管家与那书箧中取出厚厚一沓纸,并早就收拾好的书本各自交付给沈耘四人。
而后才看着沈耘,笑道:“如此,当请沈公子赐予墨宝。”
朝吕芳三人点点头:“三位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留下来与小老儿一并观看,若是无暇,便让他们带几位出府吧。”
周子文脸上是不愿的。须知沈耘二两银子写几个字,正是狠狠在他脸上打了几巴掌。奈何吕芳与陈琦二人都表示留下来,他如何好意思独自离去。
不过留下归留下,场面话还是要说一些:“我倒是要看看,他连笔墨都买不起,到底炼成如何精妙的书法。”
银瓶儿没好气地瞥了周子文一眼,回到沈耘身上,却妙目涟涟。
“既然老先生赏识,沈耘自是受宠若惊。不知老先生想要什么字句,不妨告知,也好过小子暗自猜度,平白枉了老先生好意。”
哪知老管家此时却摇摇头,对沈耘说道:“我家主人曾说过,书家落笔,心无挂碍时最为流畅自然。若小老儿硬要为沈公子加上桎梏,反倒落了俗套。”
竟是要沈耘随心所欲。
这下子反倒是沈耘有些作难了。
想来想去,周子文都以为沈耘这是滥竽充数被识破的时候,沈耘终于提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的诗句用在这里,沈耘颇有表明心迹的意思。虽失了几分青莲居士的豪迈洒脱,却多了几分沈耘的坚韧不折。
“好,好字,好志气。”老人连叫三声好字,为沈耘鼓掌喝彩。拦住沈耘的谦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促催道:“沈公子莫要忘了落款,可惜来时匆忙,忘了请公子带一方闲章,这大好的墨宝便平白缺了几分意思。”
“公子不妨留下住处,过些时日,我亲自上门拜访,正好将这一方空白补全。”
老人家格外的客气,让沈耘一阵不适,苦笑几声,这才说道:“老先生莫要白用功,小子声名不显,哪里来闲章。不若过些时日,托人琢磨一方,再来补全也便是了。”
老管家闻言,点点头,却是亲自带着沈耘与吕芳几人来到账房,将那二两银子交到沈耘手里,才再度嘱托道:“沈公子莫要忘了,下次来时,定要带上闲章。”
跨出大门,略作客套拜别了吕芳与陈琦,与那周子文对视两眼,带着兴高采烈的银瓶儿,沈耘阔步往城外走去。
早些出城,也能早些回到家中。
遇到这样的大喜事,合该与爹娘好生分享一番。
沿路买了一斗粮食扛在肩头,又裁了几尺麻布,回去正好给爹娘做一身衣裳。将纸墨和布匹塞到银瓶儿手里,又塞给她几个油炸糖粿子,小丫头眼睛又笑的合拢起来。
牛鞍堡说远不远,也有十五里地。
平素来往,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到家。如今二人手里都带着东西,尤其是沈耘,身上背着一斗粮食,走一段路程便要歇息一番,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太阳堪堪到西山头,总算是看到了牛鞍堡模糊的影子。
村里的羊倌似是赶回了长秋膘的羊群,一阵阵绵羊的叫唤,又惹起不知谁家守家犬的狂吠。更兼鸡鸣声忽然响起,随那袅袅炊烟一并涌入沈耘的脑海。
人都说近乡情怯,此时沈耘内心,正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虽说经过半天的磨合,对于银瓶儿早已当作自己的亲人。可牛鞍堡中,乃是亲身的爹娘,在沈耘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存在于记忆中。
他到底该如何面对,这是个问题。
在村口踟躇不前,即便银瓶儿依旧满怀欣喜,也看出了他的犹豫。
“阿舅,你可是因为落榜,害怕姥姥和阿翁失望?”
强作善解人意,终究还是未曾猜中沈耘的心事。但因为沈耘默不作声,小丫头只以为自己猜中了,便再度开口安慰道:“不妨的,姥姥在你出门后就悄悄跟我说过,考不中也无妨,只要阿舅有心,三年后再考便是了。”
见沈耘依旧不作声,小丫头只能无助地说道:“反正再怎么说,今日也是要回家的。逃也逃不掉。”
一句话瞬间将沈耘惊醒。
是啊,这件事情,到底是逃不掉的,还不如就这样,如同慢慢接受银瓶儿一般,接受这一双父母。
内心终于做好了决定,回过神来,银瓶儿正一手抱着东西,踮起脚尖在自己眼前晃动那虽然瘦小但满是茧子的右手。
没好气地在手背上轻轻拍一下,得到的却是小丫头惊喜的声音:“阿舅,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是迷怔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回家吧。想来爹娘已经等很久了。”
沈耘无奈地摇摇头,往肩上送了送下垂的米袋,照着记忆,往那个破败的院落走去。
天色早已昏暗,村里人都回家吃完饭了,走了好远的路,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缺了好几处土块的院墙前。
委实家中贫苦,竟是连个门扇都没有。一来也没什么东西值得贼惦记,另一个也是没有那么多木头,奢靡地造两扇门板。
银瓶儿一溜烟冲进院落,冲着那三件土坯房叫道:“姥姥,外翁,银瓶儿回来啦。”
脚下却是不停,直接冲进黑漆漆的屋子里。
而后,屋中便传来一个让沈耘灵魂都有些悸动的声音。
“傻丫头,再过几年都要出嫁的人了,还是这般疯疯癫癫。若是教你爹爹看见,少不得又要翻几个白眼。”
这正是此处沈耘的母亲,记忆中那个身体病弱,却依旧操劳持家的女人的声音。
沈耘想转身就走,可到底还是想到了冥冥中自己答应那个逝去的灵魂,要照顾他的父母亲人。
耳边也萦绕着银瓶儿方才的话语——终究,还是逃避不掉的。
缓缓迈着步子踏进院落。
屋里那个女人此时已然牵着银瓶儿的手,缓缓走出屋来。昏暗的光线里,那影影绰绰的身形,算不上有多高大。枯黄的面孔上几道皱纹尤为显眼。
更兼挽起的长发黑白间杂,与沈耘接收到的记忆,严丝合缝。
见沈耘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温和却有些微弱的声音,有如一道暖流,从沈耘的耳中,流入心中。
“傻孩子,科考不中,来年再考便是了,何须作这小女儿姿态。快进来,阿娘做了些烩面,就等着你来,才开始下锅呢。”
沈耘的鼻子忽然间一酸。
无论何时何地,家,永远都是那个游子思念的故乡。而母亲,永远都是不管你得意还是落魄,都会在你回来的时候,做上一碗热汤面的人。
在这种亲情面前,沈耘唯有,用强压着感动的声音,低低唤一声:“阿娘,我回来了。”
第七章 痴父病母败落家()
“阿舅羞羞,这么大人,还要淌眼泪。”
银瓶儿一句条调侃的话,倒是让气氛为之一轻。
沈母笑了笑,看着依旧有些出神的沈耘,轻咳几声说道:“好了,孩子,赶紧进来吧。”
心中的隔阂少了几分,沈耘点点头,被银瓶儿轻轻推搡着,随沈母的脚步走进那昏暗的屋子。稍稍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楚屋内的陈设。
依旧是一间上房分成三个小屋子,格局与沈夕家一般。只是正中只摆着一张上了岁数的桌子,两条长凳倒容得下一家几口日常使用。
除此之外,也唯有墙上几张满是文字的纸,可以当作这一间屋子最好的装饰。
桌上此刻正摆着四双碗筷。
还有一个小碟子,被干荷叶盖住,也不知里头盛了什么。
让沈耘将米袋背进右侧的屋子里,正是他俗常睡觉读书的地方。
依旧是一方土炕,刚好够两个沈耘的身形睡倒。炕边一个大陶瓮,沈母取开上边严严实实盖着的盖子,扭头朝沈耘说道:“来,把米都倒进来。省些吃,就熬到秋收后了。”
指挥着沈耘将米袋放在炕头,布袋儿缓缓倾斜,沈母注视着那徐徐自袋口淌出的如脂的米粒,生怕有一粒儿掉到瓮外。
不得不感叹这造瓮匠人的精巧,一个空瓮,刚好容得下一斗米。袋子倒尽,米粒儿自瓮中冒出尖来,很快就被沈母小心翼翼地按下去。
临了,自沈耘手中接过布袋,顺着底抖了抖,见再无米粒残留,这才收起布袋。
走到正堂里,银瓶儿已经将手头的东西放在沈母那个屋里。此时正兴高采烈的呼唤沈母:“姥姥你快过来看,阿舅给你的买的布,着实好看哩。”
沈母面上并未出现喜色,只是一个劲地皱眉头。
摸了摸布料,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回头朝沈耘数落道:“你小叔借出钱来,想必家里现在还闹腾着。你怎的如此不懂事,还将钱买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沈耘看了看,沈母衣服上已经有好几块补丁。
之所以说可有可无,只是衣服破了还可以找布头缝补,但借来的钱财本就是为买粮食,哪怕多了,剩下到时候还也能轻松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