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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九月的风,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在湖面上搅起滔天巨浪,奔腾怒号着扑到岛上,风卷过岸边卵石滩上裸露的砾石,顺着砂岩峭壁翻飞直上,拐了一个弯,沿着布满石头的地表撕掳、拔扯着慑于风暴的淫威而弯曲的松树。然而,松树对这种考验已经习以为常,虽然抵抗不过狂风的暴力而低头弯腰,但一排一排挤得更密、靠得更紧,一旦风势减弱,它们立即直起躯干,扬眉吐气地伸展枝叶,弹出阵阵松涛,欢呼着赶走偃旗息鼓的挑战者。
狂风转而向上飞扬,轻柔的云彩望风而逃,时而遮盖如钩如镰的新月,时而露出星光灿烂的夜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苗条身影在松枝掩映的小路上吃力地蹭步,她纤细的两臂向前伸出,护着自己的眼睛免得被扎伤。
这个身影飘飘如絮,轻若无物。有时,一阵风穿越松枝,拥向树林深处时,姑娘就不得不停下来,甚至连一团空气也能把她撞得倒退三步。但是只要风力稍一减弱,姑娘就立即顽强地挺直身子,继续向前行进。在天色这么晚而且天气这么恶劣的时刻,谁会离开牢靠舒适的城堡?
白衣姑娘脚下的那条小道,与众不同地在树本与山岩之间蜿蜒,有时她必须弯腰低头穿过低垂的树枝,有时又走在开阔地段上。
湖岸边有一座半塌的看守屋,连着早已不用的码头。码头歪歪斜斜,摇摇晃晃,旁边有两三条船没人水中,只有拴在码头末端的铁链连着船头。
姑娘回过头,确信身后没有人尾随追踪,才把目光转向看守屋。她看见看守屋的窗户里有个身影隐隐约约地晃动,一点红色的火光一闪即逝。姑娘迟疑地走上码头,木板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嘎吱嘎吱作响,带动生了绣的铁链叮叮当当直晃。
但是姑娘也许不知道,当她进入狂风大作的树林时,有个人就跟在她的身后。与白衣姑娘不同的是,跟踪者对夜间的树林之行早有准备,她穿着灰色的斗篷,戴着黑色的头巾,因此几乎不会被发现。
姑娘在码头上走了几步之后停住了脚步,开始向四面张望,似乎是睡了一觉刚刚醒过来,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薇罗尼卡,”一个低沉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传过来,“薇罗尼卡,我在这里,我在等你,等得好苦,都快急死了……”
“噢,不!”姑娘喊道,声音里透着惊恐。
“你是属于我的。”那个声音继续说。
“你放过我,还我自由吧。”白衣姑娘央求道。这时,看守屋的门开了,一个男子站在门口。
“我在等你,”他说,“我都快被蚊虫叮死了。”
他向前迈出一步,几乎全身赤裸,如果不算短裤、轻便鞋和遮住上半个脸的黑面罩的话。
“你是我的梦,”白衣姑娘说,“你是我的噩梦,我没有办法摆脱你。”
“我是你甜蜜的美梦。”年轻人回应说。
他张开两臂,白衣姑娘就像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一样,向男子走了两步。
他顺势把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噢,不!”白衣姑娘又一次说。
年轻人紧紧拥抱着姑娘,热烈地吻着她的脸和脖子。姑娘由于激情难捺而发抖,但是同时又继续抗拒着。
穿灰斗篷的跟踪者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林边。
青年男子赤裸有力的双臂抚摸着白衣姑娘长长的脖子,渐渐往下,抚摸到高耸的胸部时,她低声地央求他放开手,但是自己却无力挣脱。
“到我这里来吧。”青年男子努力把她引向看守屋的暗影中。
“噢,不!”白衣姑娘喊着。
狂风夹带着恐怖不祥的力量撞到姑娘的背上,推着她投向这个戴着面罩的男人的怀抱。男子立即用有力的双臂箍住她,带着她一起隐入看守屋的黑暗之中。
穿灰斗篷的女子没有马上跟着进入那所房子。她两手抱在胸前,苍白的高颧骨脸庞遮掩在灰色风帽阴影下面,因绝望而变得丑陋不堪。
房子里传出姑娘的呻吟和不甚清晰的哀求声。但是,当灰斗篷女人听到了一声压抑的绝望呼喊“你别这么着急,求求你!”时,她忍无可忍了。
她看见不远处扔着一根竹篙。她抓起竹篙斜端着向看守屋冲去,捅向看守屋的门。
门板轰然拍倒在地。
“投降吧,你这个倒霉的强奸犯!”
穿短裤的年轻人失去了镇静问到一边,薄薄的旧木板墙经受不住他强壮躯体的撞击,破成碎块纷纷坠落,整个看守屋也摇摇欲坠。
那女子扔下竹篙,扑向穿着白长衫躺在木地板上的姑娘。姑娘两臂平伸,不省人事。
水面上又刮来一阵风,眼看看守屋就要倒塌。
“薇罗尼卡!”灰斗篷女子呼唤着姑娘的名字,“快醒醒,你会受凉的!他没有侮辱你吧?”
可是,可怜的受害者纹丝不动。
一个更加强劲的风头袭来,看守屋又晃了一下。
一秒钟也不能再等了。
女子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裹住薇罗尼卡,把她扛上肩膀冲出看守屋,向岸边跑去。
看守屋哗喇喇倒塌下来。女子猛地往旁边一跳,不慎把不幸的薇罗尼卡摔落到鹅卵石滩上,自己也随即跌倒在她身旁。
码头下面驶出了一条小机动船,赤膊年轻人正坐在船尾掌着舵把。
小船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朝外驶向开阔的水面。水面上浪涛澎湃,汹涌咆哮着涌向岸边。小船危险地倾斜了一下,姑娘已经不再担心强暴者会返回来了。她甚至想站起来,想看清小敞篷船究竟驶向何方。然而放眼望去,天上雨雾濛濛,湖上波涛滚滚,水天一色,看不见一艘船。在这种时候只有疯子才会下决心驾船御风,劈波斩浪。
危险真的发生了:小船尚未转过弯来,一个浪头涌过船舷,船被打翻了——船速太快,带面具的年轻人高高弹到空中,随即又掉进水里,溅起高高的浪花,如同喷泉喷出的水柱。灰衣女子站在水边,瞪大眼睛想看清浪涛间的人头或者哪怕船底……然而在水面上只见波翻浪涌,不见其他物体……
“薇罗尼卡!”
薇罗尼卡扭过脸去——她回到清醒的现实中来。
“薇罗尼卡,”灰衣女子说,“为了救你,我浑身都凉透了,你太狠。动了。”
“他出什么事了?”薇罗尼卡小声问道,“他不会淹死吧?”
“睁开你的眼睛。”女子命令道。她说话很费劲,哆嗦得上牙直打下牙。风推云卷遮住了月亮,湖滩上一片黑暗。
“是您吗,阿尔托宁太太?”薇罗尼卡问道。
“是的,是我。你能站起来吗?”
“我不知道。”薇罗尼卡回答说。月亮又钻出云层,把清冷的光辉洒在她优雅好看的脸上,照着两行晶莹的泪。
“赶快站起来,薇罗尼卡!”阿尔托宁太太命令道,她习惯在俄语中夹带芬兰词汇。“我不想把你留在巴斯克拉(岸边)。我猜不透你真正的意图是什么。什么能促使一个正常的不满17岁的女孩子在半夜三更偷偷地溜到湖边,同一个陌生的青年约会呢?”
“但愿他不会淹死!”薇罗尼卡小声说。
“你说什么?”由于狂风呼啸,阿尔托宁太太听不清姑娘的话。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眯上眼睛,抬起手探着。
“薇罗尼卡,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了。”阿尔托宁太太生气地说,“你想说,你跑到这里来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说不清楚。说真的,我什么都记不清了,院长太太。”薇罗尼卡呻吟着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从被子里拉起来,接着……接着我的记忆就模糊一片。这里还有过什么人吗?是谁呀?”
“非常遗憾,薇罗尼卡,我不能相信你。你的话在我听起来就跟常见的女孩子的谎言一样。你十分清楚,你半夜里在湖边跟什么人约会。你快说谢谢吧,感谢我跟踪你,并保住了你少女的贞洁。”
“您说些什么呀!”少女喊道,“难道我的名声受到了什么威胁吗?难道他想利用我的月夜梦游症吗?”
“利用什么?”女院长问道。
“我想,”薇罗尼卡说,“照我的情形看,我的月夜梦游症发作了。我刚刚清醒过来。”
“我想相信你,”阿尔托宁太太回答说,“但是我全部的生活经验却不肯苟同。你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不过我应该告诉你,我所负责的教养院不赞赏未成年姑娘同男人交往。”
“这么说您不认识他?”薇罗尼卡问,声音里带着一线希望。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虽然你也有过错:自己跑来赴约会,就是引诱一个不坚强的男人。”
“这太离奇了,院长太太,”薇罗尼卡反驳说,“我不记得我有生以来曾经产生过这种奇怪的念头……半夜里顶风冒雨跑到湖边来。这样准会得肺炎的。”
“你说得不完全准确,”院长太太回答说,“要得肺炎的是我,可是要给你特别处分。”
“噢!”薇罗尼卡喊道,“这太不公平了。”
她想晕过去,但是阿尔托宁太太绝对禁止她留在岸边。薇罗尼卡不得不站起身,眼泪汪汪地沿着小道向坡上走去。
幸好,风从后面有力地推着她们,有时候还得跑上几步才能保持平衡。
在她们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走出了树林,一片开阔地展现在眼前,城堡就耸立在开阔地遥远的尽头。
库西岛静静地卧在拉多加湖的北部,长约3公里,宽不到1公里,岛上覆盖着稀疏的松树林。松树扎根在巨大的砾石上,顶风雪斗严寒,一棵棵长得枝干粗壮,虬枝盘曲,倔犟顽强,如同一群老海狼。岛的南端隆起一个慢坡山岗,除了灰色岩瘠之间的低洼地上长着青草和苔藓之外,别的地方都是光溜溜的,几乎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