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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之后,御马监执事上前回禀已准备就绪,将射柳所用的箭弩分呈与容与和那内侍,跟一般的羽箭不同,为射中葫芦又不伤及内藏鹁鸽,此时所用的则是特制的无羽横簇箭。
容与手执箭弩,比手请那内侍先开始。他也不推辞,走下高台,立于场中,似乎为显箭术精妙,又向后退了数步,方才用力将弓扯成满月。搭上簇箭,瞄准装有鹁鸽的葫芦,随即一箭射出,当即正中葫芦中心。
葫芦坠地应声裂开,内中的鹁鸽旋即飞出。因鹁鸽的腿上系有铃铛,一飞冲天后,双腿震动,射柳场上空登时响起清脆悦耳的鸽铃声。
众人见状轰然叫好,那内侍缓缓转身,剑眉上扬,态度冷傲的望着容与。
容与走下高台,选了一个更近目标的地方站定,然后挽弓,放箭之时手上劲力略微一松,葫芦便缓慢落地,先时只裂开一个口子,鹁鸽几番挣扎才冲破裂缝。
那鹁鸽原是御马监做过手脚的,大约翅膀上有些轻伤,无论怎么振翅也飞不了太高,倒是用力的蹬腿的过程弄得铃声大震,却没有清脆之感,只让人觉得纷繁杂乱。
容与回首,向秦若臻欠身道,“娘娘调理出来的人技艺精湛,臣输了。”
然而他尚未抬头,秦若臻已冷冷道,“应该是本宫多谢厂臣承让,你故意射偏,又挑了只飞不起来的鸟儿,只当本宫瞧不出来?厂臣此举,是不是太瞧不起本宫了?”
容与垂眸,压下心底不豫,平静答她,“娘娘误会了,是臣学艺不精,早就说过不该在圣驾面前献丑。”
“该或不该,不是由你说了算。”秦若臻发出嗬嗬冷笑,“适才的较量作罢,厂臣既瞧不上本宫的人,不如本宫亲自与你比试一番。”
秦若臻出身世家,不同于一般女子,幼时也学过些骑射,只是经年未曾演练,别说旁人,就是沈徽,也没见过她手持弓箭是个什么样子。
容与心下一沉,原来后招竟是这个,想必他是赢是输,秦若臻都会有此一说。倘若是玩笑倒也罢了,当着这么多人,她却公然抛出这话,自己便是不接也得接。
余光瞥见沈徽欲坐起身,容与忙一笑道,“臣已尽力,娘娘不如许臣藏拙,再找棋逢对手之人比试。”
秦若臻好似没有料到他会推搪,面容越发倨傲,蓦地里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万分的举动,她猛地夺过身旁内侍手中弓箭,举起对准容与,咬牙森然说,“如果本宫定要与你比试呢?本宫幼年之时和曾和虎贲营总兵学过三年骑射,虽是许久不曾练习,可这箭瞄准之后,也一样不会虚发。”
台下立时一片哗然,甚至有杯盏坠地的声响,没人想到皇后会在这个时候发难。容与急忙看向御座,沈徽身子已呈前倾之势,双手紧紧抓着扶手,目光如炬,狠狠瞪视秦若臻。
然而此刻,连沈徽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枚簇箭,正瞄准着容与的眉心。
容与暗暗吸气,按下心里翻涌的愤怒,回首示意一旁肃立的内侍折下一根萱草。将萱草插在冠帽之上,再顾秦若臻,他已微笑道,“既然娘娘箭不虚发,恕臣斗胆,请娘娘赏臣一个彩头,射下这枚萱草。于中秋佳节,射中萱花,以示娘娘为国朝祈福,保佑黎民常忘忧思,平安康泰。”
台上台下俱是一片静默,半日方有人反应过来,率先叫好,那声音形单影只,显得空阔寥落,直到接下来有从众者跟着一道拍掌,方使得气氛从尴尬略转活络起来。
秦若臻扬起一抹冷笑,高声应道,“好!本宫成全你。”一壁再瞄准,箭尖却始终在容与额角和眉宇间摇摆,根本不去理会那冠上挺立的萱草。
御座上的人再忍耐不得,骤然起身,怒视秦若臻,台下众人见皇帝如此,哪里还敢安坐,纷纷手忙脚乱的站起来。饶是如此,这会儿功夫里,众人的目光始终也凝聚在,秦若臻那号称不虚发的簇箭上。
容与知道她对自己的厌恶愤恨由来已久,只消一箭,电光火石间,他的性命就可以结果在她手里。可他敢如此行事,就是在赌秦若臻尚存畏死之心,倘若当真活得不耐烦,又何用等到今天才来出这口怨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着针对自己,实则旨在激怒沈徽。
如是想想,容与挺直身子,昂首迎向她,只等待她射出手中那一箭。
秦若臻摇摆片刻,终于对准了她的靶心。见她手中一扣,容与便即阖上双目,不过瞬息,伴着凌厉的风声,那枚萱草已被射掉,连带他头上的冠帽都被箭风扫落在地。
看见结果,众人长吁一口气,场中掌声雷动。有伶俐的当即举杯,向帝后二人道贺,众人齐齐起身跪倒,又是一番共祝国朝永享盛世,皇帝万寿无疆的贺词称颂。
容与提衣,随众跪下,拾起冠帽重新整好仪容,再抬眼,望向仍然站在御座前的人。沈徽也怔怔地凝视着他,眼里满是关切忧虑,半晌才渐渐蕴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四目相对,容与很清楚的知道,沈徽眸中的柔波是为他而漾起,而那一眼,仿佛已然探到了他心底。
彼此凝望,周围的人和物都淡去了,天地间唯剩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中秋宫宴之后,坤宁宫又回归平静,秦若臻足不出户,容与鲜少能在宫里和她碰面。即便如此,沈徽依然无论去哪儿都要带上他,恨不得寸步不离才好。这般小心在意,依稀让容与记起许多年前,他在重华宫险些被秦王母子杖杀之后,当时还是监国太子的沈徽,也曾命自己不能离开他视线半步。
念及过往,不禁有些许感怀,沈徽从那个时候就已执意要护住他了。这么想想,心中一阵欢喜,面上自然流露出笑意。
沈徽也记起来了,却又不无忧虑,“你别小瞧了女人的恨意,当着朕和群臣的面儿,她都有本事拿箭对着你,背地里若是找你麻烦呢,她毕竟是主子,你要怎生应付?”
不想自己成为他的挂碍,容与温声叫他宽心,“我不会和她起冲突,但凡能忍过去,我都会忍。我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需要你保护的小内侍了,人总会长大,皇上不必为臣担心忧虑。”
“朕知道你聪明,也有能耐护自己周全,那天你多机灵,你一番话说下来,她若是不射中萱草可就有诅咒国运之嫌了,到底还是有顾忌的,舍不得死,也舍不得这份荣华富贵。”
他略一撇嘴,还是带了几分怅然,“那日,朕确是有点害怕。多少年了,朕都没怕过。朕那时候终于知道,要是再也见不到你,会是一件多可怕的事,这么个空旷寂寞的殿宇,该有谁来陪朕,让朕安心呢?”
好在容与坦言了不用沈徽过度忧心,秦若臻也确实无任何异动,日子长了,沈徽终于放下全幅警惕,偶尔也会允许他离开身边,自去处理一些宫务。
天授九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了十月,京城便好似迎来了三九天。太子一贯畏寒,二皇子又年幼,虽未到御炉日,容与请示了沈徽,即命内官监提前支取银骨炭,再按各宫主子的用度依例分配下去。
这日赶上传喜无事,来找容与闲话,言谈间透露出,坤宁宫对于拨给他们用炭的份例,似乎不大满意。
容与听出他有试探的意思,索性直言,“我着人分下去的例,都是按规矩来的,自然也不会做克扣坤宁宫的事。”
传喜一阵晒笑,“这个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要说阖宫上下,再没比你更厚道的了。就是你真看不上那位,也不屑做这种事啊。”说着脸上闪过一抿子尴尬,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晓得,如今那宫里头,可不是数九寒天似的,人心冷了,份例那点子炭自然是不够用的。”
容与听罢不做声,传喜却抑制不住表达欲,神神道道中又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前儿听人说,那日中秋宴上和你比划的小子,是坤宁宫目下得力的红人儿,只是可惜了的,生得倒也算得人意儿,偏巧投了那位的眼缘,就是再表忠心,这辈子也是折在冷宫里头了。”
半晌见容与不答话,面色亦如常,传喜啧啧叹道,“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罢?这些日子坤宁宫里是怎么个情形,你不清楚?”
容与脸上淡淡的,“既是宫里主子,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罢了,我犯不上打听,窥伺旁人的生活。”
“怪不得呢,瞧着也就只我有胆子告诉你了。”传喜面有得色,愈发小声笑道,“按说她这也算秽乱宫闱罢,不过人家是虱子多了不痒,反正不打算安生过日子,自然是有恃无恐。”
说罢更大笑起来,一面觑着容与,“我告诉你啊,她这是真想开了,知道自己和万岁爷缘分算是尽喽。哎,我还听说,人家可放话了,她不指望皇上还能关怀,也想明白了,预备把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这话听者有意,容与佯装不解,看着传喜,后者摇摇头笑得耐人寻味,“不明白?那我可说了,人家原话是,决定把夫君让给你了,反正她也争不过一个成日里近身服侍的人。”
话刚说完,他已被容与冷冷的注目激了一哆嗦,忙又连连摆手,满口撇清,“这可不是我编的,也不是我乱说的,真是那位主子娘娘自个儿的原话。”
容与冷笑,估摸着传喜大约还美化了一下,原话可不会说得那么好听,从秦若臻口里道出,只会唤他做阉人。可见她是真的无所顾忌,只是不知这么胡天胡地的作下去,她心里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容与寒着声气告诫传喜,绝不许将这类言语再传出去,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否则一切干系都在他身上。
传喜原忖度他不常作色,没想到沉下面孔也一样让人心悸,忙赌咒发誓说不敢,保证了半日才讪讪的去了。
只是秦若臻的话,让容与嗅到一丝暴风雨来临前,气息低沉压抑的味道,心里开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