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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徽听他说起这个,知道他是真不介怀那折子上的内容,当即放心下,也轻松闲聊起来,“说起二哥儿还有笑话,前阵子他宫里的嬷嬷犯了事,找人求到他跟前,想要从轻发落,你猜他说什么?”
这事是容与处置的,他自然知道,一早也听闻了那说法,笑着转述道,“这些勾当自不与孤相关,难道奴婢犯了事还要累及主子不成?这样的奴才还该狠杀一批才是。”
他只是陈述不置评价,沈徽轻笑了两下,“小小年纪,做事说话这么冷心冷情,也不知像了谁。”
容与看他一眼,放缓了声气提醒,“可能是你平日里看顾太少,大爷是储君,二哥儿也是亲王,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在亲情上应该一视同仁,何况他一出生就没了亲娘,你是该多给他些关爱。”
看着他满脸再认真不过的表情,沈徽扑哧一笑,半晌说好,“我也不大会做人父亲,你知道的,从前没有好样本可供参考,如今少不得磕磕绊绊学着做,就请厂臣多担待吧。”
于是二皇子沈宇也就在零零散散的父爱下,磕磕绊绊地渐渐成长。到了四月间,花发枝头,阳光下春意融融,前朝内廷按规制,都业已更换上了轻薄纱衣。
出月华门往西,便是现如今的司礼监值房,门前正站着一群屏声静气的人,肃穆的静谧很快被一阵浩繁的脚步声碾碎,听上去来者人数不少,声音却不显一丝杂乱。待一群年轻的少监奉御进了月洞门,为首被簇拥的那一个便是让人无法忽视,又分外打眼的存在。
他穿月白曳撒,在一众朱红石青中是最澹然素净的,纯金嵌宝的玉带衬出温润的坚刚,眼角唇边有着淡淡浅笑,只是那笑意难以捉摸,好似原本就生成这样,好似只是若有若无衔在面上。行动间,曳撒上那片鎏金时隐时现,在日光下漫洒出耀目金芒,如此清雅如玉一样的巨珰,无疑就是提督西厂太监兼司礼监掌印林容与。
众人伺候着掌印进了值房,这里头一应东西皆按他本人喜好布置下,屋子里熏的是淡淡沉水香,香篆只用一小饼,自博上炉里吐着袅袅碧丝。衣架上挂着的织金蟒袍,恰如其分彰显着此间主人的赫赫宣威。然而最矜贵的,还是桌上放置的那几本书,皆是掌印自南书房搬来阅览的。天子的御书房,其贵重已是无法言说,他不单能随意出入,还能随意借阅,随意查看,偏生他本人得宠如斯,面上竟没有丝毫骄态,举手投足间流露的自持自重,又让人过目难以忘怀。
待掌印坐定,从内书堂、经厂、内府各库、宫苑开支费用,桩桩件件,一般有专门执事的人按部就班上前回禀。
事无巨细,等一一处置完已交午时,容与指着面前摊开的一本薄薄账册,吩咐身旁人,“叫孙秉笔过来,我有话问他。”
传喜进来时,敏感的觉出气氛不同往日,似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人而来,而里里外外,围着的全是容与这些年栽培的心腹,好在这里没有西厂那些个番子。仗着彼此熟稔,他只拱了拱手,然而说话间,却已不自觉带了三分小心。
他一向自诩脑子快,已猜出容与要听西苑行宫修建近况,心下暗暗忖度,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一座恢弘殿宇便能建得起来,这里头他可是居功至伟,这差事办得不能再齐全,合该让这位厂公大人满意才对。
容与此刻闭目凝神,也不着急问话,倒是先渗了传喜大半日,只等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枯坐间,一分分,一厘厘的黯淡下去。
传喜被晾得有些发慌,想要说话又觉得当着那么多人,不便下气去讨好,正是进退两难,却见容与端起面前青瓷茶盏,抿了一口,冲房内的人闲闲挥了挥手。
众人立时整齐躬身,无声无息却行着退了出去。除却衣料摩擦,甚至连那皂靴挨着汉白玉地面,都没有带起半点响动。
规矩这东西,有时候是最好的震慑,传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抬眼瞧着那十多年不变的清秀润致眉眼,笑得便有些发僵,“厂公近来威势越来越足,这么着也好,才更像是个手握重权的天子近臣,我瞧着也替你觉得欣慰。”
见容与不接话,他讪讪一笑,转过话峰,“新殿建得差不离了,就只剩下最后的山石,皇上指明要太湖石,这会子赶着从南边运过来,走水路更安稳便利,昨儿晌午已经到了通州码头,不过再有三五日也就能安置妥当了。”
容与唔了一声,“今次花费原报十万两,用了内帑八万,户部又拨了两万,早前你亲去部里支了一万出来,到了这会子算是能省俭出一万。你一贯最机敏,办事牢靠,没辜负万岁爷御笔亲点的提携。”
传喜乖觉一笑,往前略凑了两步,“你这么说,教我无地自容,不过是替主子办差罢了,谁还敢居功不成。何况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这回全托赖你提拔,要不是万岁爷怕你事情多累着,哪儿还轮得上我冒头。我承你的情,也尽心替你分忧就是。”
他素日就极有眼力价儿,说话间见那茶盏空了一半,忙去取了茶吊子来续上。也不全是刻意要摆讨好姿态,只为从前是兄弟,现如今呢,品级上虽差着一等,于权势恩宠上头可是有云泥之别。
且不说别的,这会子虽是仲春,屋子里温度都还带着几分寒凉,可满宫里头早都撤了炭火的,唯独这算不上太大的掌印值房里还预备着,不过是为万岁爷一句话——厂臣为国事夙兴夜寐,身子要紧,万不可有闪失。
圣眷这般隆重,不由得他不小心趋奉,那茶水方注了两下,忽听享尽优容的人笑了一声,语调慵懒的说,“花木原说要进些西府海棠,你为了省俭,先改做了梧桐,从济南府那儿的皇商手里赚了一笔;去岁雨水多,金丝楠木没有好的,你打听出有位山西木材商人囤了货,便假传圣意,说到这不过是第一座要起的殿宇,陆续宫里头还要大兴土木,从他那里低价收了不少;太湖石从南边采买,内务府自有备案在籍的皇商可用,你看了又说不够好,从苏州提督织造那里引了一个人,这人却是你兄长外放南京时一个旧识,除却你兄长得银五千,这人又送了一处南京的宅子,想来你也跟他承诺了,往后再建园子也好,亭台楼阁也罢,自然还从他那里进山石,是不是?”
他每说一句,传喜的手便不自觉地哆嗦一下,到最后抖得是茶汤四溅,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匆忙将茶吊子搁回炉上,搓着手,舔唇道,“你都知道了……这这,原是他们求到我头上,我见着合适,才狠杀了一回。可买卖么,总也得给人留点好处不是,这才许诺了那话,其实也算不得哄骗,万岁爷一高兴日后指不定就要再修再建。至于那苏州商人,却是和家兄有些关系,可他手里的东西委实不差,我就是再不济也不敢以次充好。”顿了顿,只觉得容与肃着一张脸,眉宇间满是清寒,唯有那双眼睛还微微带了点暖意,不由试探道,“素日你原不操心这些闲事的,我这回真是托大了,下次再不敢的,你且看在我并没抬高价钱虚报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
这求恳的话,被容与以一声轻笑截断掉,“往日如何,今日又如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既坐在这里,岂有两耳不闻外事的道理,你是打定主意,让我担着尸位素餐的名头?我却是不敢那般泰然安坐。”
往椅子上靠了靠,他展展衣袖,神态气韵一派雍容闲雅,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计较这点子俗务的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传喜心口,“我的确信得过你的能力,可不代表我预备做甩手掌柜。要这么想,你也太小看如今司里的这群年轻后生,更小看了西厂十年间培养的那些人。”
传喜脸色刷地白下去,万没料到他在这时候提西厂,再想起近年来私下听见的传闻,说他手里握着好几本册子,上头记载了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诸多细节,大到家资私德,小到应酬间的言谈,应有尽有。。。。。。原来不光是外臣,对内廷中官,竟也是一视同仁。
他双腿一颤,险些就要跪下,中饱私囊的罪名,被一纸弹劾上去,问他个贪墨自是一点都不为过,是杖责还是罚俸,连带前程亦可尽毁,无论如何他折不起这个面儿。
存了十二万分小心去探面前人的表情,好在仍是不愠不怒,传喜忽然有股子直觉,林容与心里还是重情义的,一瞬间他产生了赌徒心理,低下眉眼,甘愿做小伏低,“我是糊涂有蒙了心,一时被利益蒙蔽,下次再有这样事,你怎么罚我都认,只求你这回肯超生。”
话说一半,却忽然将底下的咽了回去,原想着干脆拿南京那宅子敬献,可转念思量,林容与压根不缺这个,他现在说一句要京城最好的宅子,外面只怕也有大把人心甘情愿拱手相让,何用自己在这献殷勤。
背上的汗一层层的压下来,快把个精明人压垮了,可那正主呢,依然气定神闲,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作态。
传喜咬了咬牙,躬下身子长揖道,“你知道的,我如今从家兄那里过继了个孩子,咱们这样人,连祖坟都入不得,还能图些什么?现世的权钱,老实说也够数了,可还有什么想头?不过是求将来有个人能清明时扫扫墓,去我那坟头祭拜一下。不想要了人家孩子,少不得还个人情,你且看在我并没虚报开销的份上,饶我这一回。从今往后,我但凡有违逆你,你就是把我活剐了,我也不敢多喊一个冤字。”
“哪儿用得着说这么狠的话?”容与抬了抬眉,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我一贯知道你的难处,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咱们日后才好相见。我不断你财路,也晓得你办事有手段,原是存了要用你的心思,只是你若和我不是一条心,终究是不成事的。”
伸出细润纤长的手指,指了指头那南京宅邸的字样,“这么着吧,既往不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