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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通市井闲人眼里,他也不过是个残缺的“奴才”而已。
藏在一具不算完整的身躯里,心中有没有喜欢的人,又有什么要紧?
他轻轻摇头,可就在那一瞬,眼前竟突兀地映出一个人的脸,那面容异常清晰,几乎每一天,都会重复出现他脑海里。
不由自主回味起到扬州后的日子,每天最快乐的事,好像都是晚间独自一人,在灯下写呈给他的折子。
他会凝神运笔,细致工整的写每一句请圣躬安;也会在折子发出去之后,暗自希冀他能早些看到;更会在每个清晨和黄昏,盼望着能收到他的回复,哪怕仅仅是一道指令,命他完成某件具体的任务。
甚至会在闲下来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想象他此刻在做什么,会有些担忧他为政事操劳不悦,还会莫名遐想——他或许在某一刻,也刚好想起了他……
这该称之为思念吧,那么思念的根源呢?该不会就是方玉说的,喜欢?
结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容与就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想法,两世为人了,他不至于分不清自己的感受。沈徽可从没给过他任何明示或暗示,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始终是主仆,只在极其偶尔的时间里,会有那么一点接近朋友的味道。
之所以会念念不忘,无非因为沈徽多次救他性命,更给予他一定的自由和权限。现如今这样的生活全拜沈徽所赐,与其说他关注关心沈徽,不如说他关注关心给他提供生计的老板。就是在现代社会,员工也同样会留心上司每一个细微表情,揣测上司的话流露了哪些信号,然后于私下里患得患失。
摇摇头,他决定先放下那段莫名其妙的情绪,摆正位置要紧。反正感情这种事,于他而言已是遥不可及,做好该做的、无愧于心,才是他这一世为人,唯一的一点心愿。
第34章 微服出巡()
“大人,外头又来了一波盐商要见您,今儿还是不见?”
禁不住有些同情林升,每天都要不胜其烦替他打发掉一群访客,容与冲他鼓励的笑了下,“辛苦了,今天还是不见,晌午后,我带你去拜访一个故人可好?”
听见能出门,林升来了兴致,挑着眉毛问,“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阎继?在米市胡同,您请他吃饭的那个?”
见容与点头道是,林升又摊手一叹,“可门口围了那么多人,您一个都不见,真不怕得罪他们么?”
容与云淡风轻道,“阿升不是常说我是钦差么?岂有钦差怕得罪人的。既不能面面俱到,不如干脆任性一回。”
林升双眼发亮,着实有些兴奋的看着他,心里只在想,难得一向温文守礼的掌印也越性行事起来,果然没了那道宫墙的束缚,人也会变的自在许多。
午后两人换了常服,容与还是水色直裰,头上系玄色飘巾,十足书生扮相,林升也就势扮做书童,两人策马过太平桥来到阎继在扬州的住所。
行至大门处,二人双双抬眼望去,却见那门上连一副匾额都没有,门前更是空旷干净,简素得一点看不出,这是新科二甲进士的宅邸。
林升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后生,想来就是段洵口中所说,阎继唯一的仆人。
容与虽未着官服,但毕竟是为公事来访,便递上名剌,报了司礼监林容与之名。这会儿他的名号在扬州府早已街知巷闻,那名年轻仆人不由上下打量他,似有些不信的问,“您?您就是来扬州督盐政的钦差林大人?”
容与颌首道是,见他还满脸狐疑,不觉一笑,“确是在下,请转告学政,在下仅以司礼监林容与的身份拜谒,不是钦差林容与。”
仆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去通禀。过了许久,他缓缓走出来,手中仍拿着那名剌,双手奉还给容与,“我家大爷说了,他不认得您,外臣不敢贸然接见内廷中官,请您回去吧。”
这下轮到容与微微错愕,他已说明不以钦差身份来访,就是怕对方觉得他以势压人,然而即便是司礼监掌印的名头,也断不至被人拒之门外,阎继这个人还真是特立独行。
和林升对视一眼,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对那年轻仆人和颜道,“麻烦再为我通传一声,就说米市胡同的林容来访,乞望阎先生能不吝赐见。”
“您?林容?”仆人更加疑惑,又见他满眼真诚,含笑的模样透着可亲之感,不像是信口开河的闲人。于是顶着一头雾水,还是再次进去为他通传。
“先生,这阎继架子可真够大,天子近臣竟还请不动他一个小小学政?”见惯了扬州府大小官吏对容与百般奉承,林升此刻已有几分不满。
容与倒没太大所谓,正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他一些道理,“内侍在外行走,所遇无非两类人,一种是你近日常见的,曲意讨好卑躬屈膝;另一种是不屑结交,唯恐避之不急,如同此地的阎继,或是京城的赵循。前者是有所图,不乏丧尽文人风骨之举,态度虽恭顺,可你愿意长久和他们打交道么?”
林升撇嘴摇头,“当然不愿意,那些人的嘴脸,看多了倒胃口,倒比宫里最会巴结的还谄媚。”他咬着牙顿了一下,恨恨道,“可至少那些人还尊重咱们,赵循那个老头,对咱们正眼都不瞧一眼,简直太看不起人了。”
容与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他直面现实,“赵循是轻视写在脸上,像段洵他们呢,则是把看不起藏在心里。既然殊途同归,你还会觉得巧言令色比嗤之以鼻更好么?”
林升一窒,垂下眼,沮丧的问,“大人的意思是,其实没有人真正瞧得起我们?”
容与被他的表情弄得心里泛酸,不过转瞬,还是昂首淡淡笑了下,“要旁人看得起,首先自身得立的住;做到问心无愧了,也就不必管别人怎么说。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须看得起自己。”
林升没有回话,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状,良久方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时那年轻仆从终于从内院走出来,对着容与,满脸歉意的躬身作揖,“真对不住,大爷说他和您萍水相逢并无深交,实在不便相见。”说着捧了一锭银子在手上,递到容与面前,“这是我家爷还您的酒钱。”
容与顿时哭笑不得,一锭银子罢了,倒记得这么清楚,可人呢,却愣说没有交情,死活不肯一见。倒也是个有性格的人!他伸手接过,和那仆从道了谢,便即转身上马离去。
心中并无不快,其实这个结果是他隐隐能猜到的。可细思量起来,阎继这性子除却耿直,多少也有点孤拐,若能用的好,在官场上当是一把锋刃足够利的宝剑,不过伤敌的同时,难免也会误伤自己。
回到驿馆,他琢磨了一下白天的事,将访阎继而不得原原本本写在奏疏上,呈报给沈徽,思量许久,还是在末尾处加上了一句,“据臣所察,扬州府不爱钱之人,唯阎继一人耳。”
次日傍晚,他先收到沈徽发还早前的折子,对于他近来所做之事都还算满意,批示他做的好。
忍住一点点欣喜再细看,见他在朱批底下忽然换了墨笔,写道:扬州离淮阴不远,想回家看看亦可,朕许你到处逛逛,但江南风流地不能空手而回。
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家乡是在淮阴,容与略有些惊奇。只可惜淮阴是这个身体原主的故乡,并不是他的。容与没兴趣“荣归故里”,转念想想,倒是苏杭尚且值得一逛。
正想着,忽见林升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好容易站定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半日才满面惶恐的说,“大人……皇,皇上来了……
容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吃惊道,“是到了扬州府衙,还是到了……”
一语未完,那熟悉的清冷声音已在近处响起,“到哪里很重要么,莫不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需要先藏好?”
话音落,门帘即被挑起,沈徽穿一身石青色鹤氅,头戴玉冠,翩翩然越步进来。脚下走得十分轻快,可脸上疏无半分笑意,一对凤目不怒自威,直直地盯着容与。
心里咯噔一响,也不敢再怔愣下去,容与转到他面前按规矩请安,只是满腹狐疑,不解他为什么突然跑出京城南下扬州,且路遥千里自己竟一点没有风闻,难道是自己差事办得不妥让他不满意?可方才那折子还夸他做得好……然而面色不豫又是为什么,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触了他的逆鳞……
沈徽居高临下,也不叫起,只冷冷道,“见到朕你很惊讶?这儿是大胤疆域,扬州又属南直隶,太/祖就在离此不远的南京城,朕来这里很稀奇么?”
被他这么质问,容与浑身上下都绷紧了,极不自在。但也知道他说的不错,南京是陪都,皇陵在此,他就算亲自祭拜也无可厚非,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到哪儿去自然无须和任何人报备,更加不必对一个内侍言明。
沈徽见他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地下,跪姿一如既往的端正,腰身笔挺,仿佛堵着一口气似的,心里直觉好笑。这幅形容儿挑不出错,却也算不得乖顺,试问内廷哪个奴才瞧见自己面沉如水,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只怕早就匍匐在地叩首谢罪。
他眯着眼睛打量,不过几个月光景,面前的人愈发清减了,低垂着脸,便看不见他清秀如画的眉眼,却让人不禁猜测,那下颌只怕尖得更厉害了。也难为这样一副文弱纤细的身板,办起差来竟也有些狭促的小伎俩。
犹记得接到随行侍卫密报,曾写道:林容与慷慨陈词,不惜还礼坚拒扬州府上下官吏叩拜;只带随从一人赴接风宴,席间口风甚紧于关隘处只字不提;段洵几番试探,以名画诱之,林容与不为所动,以自己不解风雅为由搪塞。
至于婉拒的那一番言辞,经侍卫半白半文的描绘出来,想到眼前人眨着澄澈的眼睛,一板正经胡说八道,扮猪吃老虎的模样,沈徽坐在御案后头都能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