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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手机搁在枕旁,右手撑着额头,许久。
我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伸出手来接。我触到她冰冷的指尖。
她眼神呆呆地望着窗外月光下的树,无意识般咬了一口苹果。轻轻的“咔嚓”声。苹果汁液的清香味道。
“你男朋友吗?”我问。
“不想告诉你。”她说。
“那好。”
播放曲目到了《爱或离去》,我眼睁睁地看着月光逐渐偏移。
她将吃完的苹果核扔进纸箩。
我看着她的动作,默然无语。
台灯旁的蛾子在我未注意到之时悄然逸去。她的半边脸被照亮,埋在黑暗里的另半边脸承载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像瓷制的娃娃。
“怎么不问了?”她问。
“你不想说。”
“如果你多问几句,我就会告诉你了。”
“如果你想说的话,你就会主动说。比如现在。”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
“是和小胡有关?”我问。
“怕你生气。”她说。
“没事。”我说,“分手都快半年了。”
“你的这个脾气,”她说,“我现在大概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你分手了。”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五十二
我们同时无语。我们一起看着台灯,出了一会儿神,好象在等待一只蝴蝶将其翩翩的翼影落在灯台上。
我咳嗽了一声。
“说一下你男朋友吧。”我说。
你也许知道,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那个叫做修的男人。
我高一的春天认识了他,在那家叫做阿米克莱的陶艺馆。
那时,他穿一身黑色的休闲装,蹬着网球鞋。他的手很干净,指甲边缘修成半圆形,手指很长。他有胡子,但是修得很利落,一丝不乱。他站在演示台旁,好象一点都不在意那些泥会弄脏他的衣服。
我亲眼看着他用一把塑料刮刀把一团泥做成了美人鱼的样子。就是丹麦海边那铜像的造型。那些粗糙黏糊的泥在他手下变得光洁柔软而又顺滑,具有着象牙一样的光泽。那修长优雅的流线型鱼尾。微微翘起,洋溢着生命力。
我被他手下的那个美人鱼迷住了。
他坐在讲台旁做他的木雕时,我开始模仿着他的成品开始做美人鱼。我想起了我小时侯做橡皮泥的感觉。
后来他抬头看我,看我手里的美人鱼。
他走过来,到我背后。
他的手从我肩上伸过来,轻轻抚着我手中美人鱼的肩。
好可惜。他说。
后来他走开了。我用铁线将美人鱼截成两段,将她的躯干掏空。然后我捧着美人鱼,送到烧制炉那里去。
我坐在木制的椅子上等待美人鱼成品出现时,他坐在了我的身旁。
那时的我还没有戴眼镜。
那时的我皮肤很白,很细腻。
那时我留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
他这么看着我,他说,美人鱼可能会被烧裂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小心。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没捏好。简单来讲,泥的湿度和均匀度都不对。你的手可能太重。
烧制好的成品端出来时,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讲台旁。我在那张托盘上辨认自己的作品,最后看到一个像鸭子一样烧得裂口四现的东西。我于是回过头来,看到他在低头做自己的木雕。他在做一个长发的女人,正以跪姿祈祷。
哦,对了。他在上第一节课时自我介绍说,他33岁,还没有女朋友。
那天晚上,我在阳台上吃芒果。那些甜美的芒果,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了。芒果并不具有水果的丰润和鲜活,它只提供甜蜜的口感,和事后口腔微微的麻涩感,好象被木炭划过。我听到电话铃声。母亲呼唤我的名字。我接过话筒,听到了他的声音。
嗨,美人鱼。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什么?
电话号码。
你登记的时候写的啊,美人鱼。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周末你有空吗?
没有。我说。然后我把电话给挂了。
母亲不动声色地坐在桌旁吃芒果。她问我打电话的是谁,我说是同学,问我作业做完没有。我说没有。母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时,看到我家的信箱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个木雕,一个长发女人在跪着做祈祷。我把它放在了自己的窗台上。母亲问起来时,我说是买的工艺品。
晚上,我又一次接到了他的电话。
喜欢吗?他轻轻地笑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问他,你要什么?
他不说话。
电话挂了。
下一个黄昏,我接到了另一个盒子。一头牛的木雕。不,确切的说,是看上去像是一头牛。说是四不像,更准确一点。那和我假期在乡村看到的木讷沉肃的牛不同。
那天晚上他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在电话旁坐着,吃芒果。母亲用吸尘器打扫时走过我身侧,以洞烛就里的眼光扫视我和电话机。
过去了三天。三天他都没有打电话。
周末了,我去了动物园。
那天阳光很好,云像阿德里安·林恩电影中的一样巨大,匍匐在天顶。动物园里小径旁的花都开了。
我去得很早。
刚经过打扫的动物园没有黄昏时骚臭的味道。
我去了猴山,去了河马池,去看了孔雀。孔雀迟迟不肯开屏。
后来我去找有没有牛。没有。
在我看骆驼的时候,母骆驼把她巨大的嘴穿过栏杆伸到我脸前来。我笑着往后退,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后来他对我说,那个木雕是米诺斯神牛。
曾经的希腊克里特岛——欧洲最接近非洲大陆的岛屿——上有这么一个迷宫,由米诺斯神牛统治着。希腊的英雄忒修斯闯入其中,杀死了米诺斯神牛,使克里特岛的人民恢复了平安祥和的生活。
他和我坐在鸟园前的石凳上,听了一上午的鸟儿鸣啭。那天的阳光被云过渡得清新明快,从叶影间洒落下来。
我着意看了他的手:他的手确实很好看。
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他开始接我放学。
他开着一辆车接我,把我送到离我家300米远,然后我下车步行。我害怕被我爸爸妈妈看到。而他坐在车里,看着我走。
我想我那时是爱上他了。
他33岁。一个教艺术的,兼职做工艺品。一个被称为艺术家的男人。
我还记得你那时发明的笑话,说他是天启皇帝转世,只会做木工的男人。我生过你的气。不过说实话,也许他真的,实际上一无所成。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
五十三
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自恋,不拘小节,敏感,善于幻想。33岁了。
他以前有过多少女朋友呢?我不知道。可是,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他在一起。两年吧。一直到高三。
结束了。
没什么原因。
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会分开。
如你所知,后来我考去了南京。上大学。找到一个男朋友。一个外科医生。冷冰冰的。凶狠的。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喜欢的在意的是什么。就是这个人。他有强迫症。他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像手术刀下的肉体一样,听任摆布。
我一直在想离开他。就是1月初那几天,我告诉他,不用找我了。就是如此。
“好象有一些不大对。”我说。
“怎么了?”她问。
“你开始讲得很细致,我以为会是一个漫长而且细致的故事。可是,你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就这么煞尾了。快得我都没思想准备。”
“呵,”她笑,“你以为你在听小说?”
“那个男人,那个忒修斯,那个天启皇帝。你讲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以至于我都感到嫉妒了。可是,到最后,你却莫名其妙的一刀斩断,又让我意犹未尽。”
“呵,”她摘下眼镜,搁在床头柜上。“你嫉妒什么?”
“我以为,”我说,“我是你的新任男朋友嘛。”
她躺下,背朝着我,将被子拉上肩去,默不作声。我坐在床沿,无事可做,只得抬头看树。月光下的树。熹微的晨光照着挺拔的树,犹如低首的白衣穆斯林长老。
“现在别说这个了,好吗?”她说,“我头疼。”
“那么什么时候说呢?”我说,“先预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比如一小时之后?”
“我是说,”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没必要谈论了,默认是我女朋友啦?”
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戴眼镜的她,眼神朦胧,几乎带有一丝哀怨的味道。
我将身子靠在床尾,看她。
“你知道不可能的。”她说。
“怎么了呢?”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我以前有过男朋友。”
“这些都不重要。”
“很重要。你那么爱小胡,而我,相信,你只要爱过一个人,就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深爱了。真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不可能的。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
她又转过头去了。
曲子转到《有趣的瓦伦丁》。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像死去的深海鱼一样冰冷,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
“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什么?”
“你以后。难道不结婚了?”
“不知道,我现在头疼。别问我了好吗?”
“继续和那个外科医生在一起吗?”
“不知道。”
“或者跟他分手,另外找一个人,谈恋爱,看电影,吃饭,逛街,带回家见父母,通电话,说情话,到最后没办法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