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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关起门来耍威风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次日一早,就有织田家的小姓万见仙千代来传话,说“按照主公的意思,平手中务大人若是安排好了军务的话,还是早日返回京都为上。”
也是无奈。
十万大军聚集京都,很明显,政治意义远高于军事意义,所以这次上洛的行程,是肯定要被各种交际活动填满的。
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勉力应付啊。
于是跟着万见仙千代,又折返至京都。
平手汎秀这一路倒比河田长亲顺利得多。以他的级别,自然不需要层层通报验证身份,也不用太在意过来套近乎的路人——事实上,敢于上前套近乎的没几个人。
安然到达京都,再转个小圈子,前往织田信长下榻的寺庙,绕过前厅,来到后院,眼前却并不是想象中高朋满座的场景,反倒只有信长一个人负手站立闭目沉思。
“你来了啊!先随便找地方坐着吧,待会儿会有很多擅长搬弄是否的高僧大德到场,恐怕要费你一番口舌。”
信长没转身也没回头,似乎只听声音就知道来者的身份,还十分“友善”地做出提醒,话语中对佛教势力的蔑视是不加掩饰了。
“多谢主公提醒。”平手汎秀躬身施礼,随即环视左右,找了块石头就这么坐下来。
主公大人看上去没心思说废话的,那何必自找麻烦呢?
可没想,只安静地坐了片刻,信长便缓缓走到了跟前,依旧是负手而立,双目不带感情地斜视着身边的花草,轻轻“呼”了一声,状似无意地询问道:“和泉的事情,你平手中务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如此罕见的姿态让汎秀微微愣神。
这还是那个雷厉风行,不说废话的大魔王吗?难道是跟公卿贵族们聊得太开心,耳濡目染性格就变了?
有事就好好说话嘛!装什么风雅之士啊?大家这么熟了谁还不知道谁呢?
平手汎秀心底暗暗吐槽,全然忘了平时自己也是这幅装逼犯的姿态。
吐槽归吐槽,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汎秀朗声道:“回禀主公,和泉国已经处于臣下的控制之中了。只是考虑到池永平久的意外身故,目前恐怕不宜大张旗鼓地介入进去。我打算在三个月后,再另寻机会。”
“是吗?这样也好。”信长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语气也完全不像以前的风格,停顿了半天,才又开口说:“和泉交给你无妨,但要保证界町的安全,佐久间信荣弄出那种事,你也是有责任的。”
话虽然是指责,但语气却不软不硬,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平手汎秀只能跪倒在地,摆出反省的姿态,口称“下臣有罪!”,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起来吧!”信长挥了挥手,神色越发兴致阑珊,话中的寥寂味道也越来越重,“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君臣了,一点小过错何必这么认真呢?我今天要跟你讲的,是比这严重百倍的事情!”
啥?
严重百倍?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彻底傻眼了。
池永平久被佐久间信荣“误杀”一事,虽然说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怎么也不算是小意思,起码是个中等意思吧。
比这个还严重一百倍,这得是某个大佬的脑袋要搬家的节奏吧?
难怪信长的言行举止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究竟是哪出的问题呢?
足利义昭要跟织田家彻底翻脸?武田信玄或上杉谦信要提前上洛?松永久秀要提前造反当蜘蛛侠?
平手汎秀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只能颔首静静等待。
那边信长又是几声吇嗟,才皱着眉说到:“今天早上,我收到阿浓从岐阜城寄来的书信,得知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跟你的孩子有关,也跟我的孩子有关。”
闻言平手汎秀更疑惑了。
孩子?
愈发说不通了。
孩子们能闹出多大的动静?还了不得的事情?
更何况,平手家的妻妾子女,都已经接到淡路岛上了,早就不在岐阜城居住了喂!
隔着几百公里,也能凌空闯祸吗?
心下不解,只能听着信长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我准备把长女五德嫁给德川家的嫡子竹千代,所以上洛之前,就吩咐阿浓,趁着家臣都来了京都,人少清净,安排这两个孩子见一面。可谁知道”
讲到这里,信长眉宇间突然冒出一股怒火,劈手把折扇摔在地上,重重“哼”了一声,瞬间由伤春感秋的屈原变成了怒发冲冠的张飞。
“下臣实在想不通,犬子纵然顽劣,却如何能掺和进此事”
平手汎秀实在忍不住出声叫屈了。
对面信长却是怒极反笑,“呵呵”了两声,转过身来,怒骂到:“你家孩子可不顽劣,反倒是有本事得很!你可知,五德与德川竹千代本来聊得挺好,还一起下起了将棋。结果五德屡战屡胜,把三河的那小子杀得片甲不留”
说到这里,信长嘴边不禁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但片刻之后就变成愤怒的抿嘴。
接着声调又高了三度,由骂变成吼:“然后五德回去之后便对阿浓说‘这小子也太笨了,怎么配当我的丈夫?我只愿意嫁给平手言千代丸那样的聪明人!’——你瞧瞧,你教的好儿子呀!”
哈?
这
这这
这这这
平手汎秀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巴。
与其说怕,他现在的心理,更接近的是想笑,但又不敢让信长看出来,憋得难受极了。
第七十五章 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下)()
畿内和尚们的文化修养,普遍是很高的。五山五寺的高僧大贤,同样是设卡收费,催租放贷,杀人放火,但终究比乡下的同行们要脸一些,干完上述几项本职工作之余,也没耽误吃斋念佛的副业。
能来到信长跟前,进行“友谊活动”的僧人,那更是千里挑一,无不是口吐莲花,身如菩提。
但平手汎秀仍然是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忍耐的一场应酬。
这不是因为他对佛学辩论缺乏兴趣——或许也有少部分这个因素,而是因为,与信长的对话还未结束,就被这群秃驴打断了。
而且足足扯了一个半时辰的闲篇,才堪堪收场。
内心焦急之余,平手汎秀还不得不装出礼节性的微笑,欢送各位高僧离去。然后再等丹羽、柴田等人也都告辞,这才赶紧走到信长的面前。
憋了一个半时辰,本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真走上前了,反而突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终硬着头皮,欠身低头道:“主公您看看,犬子言千代丸,满打满算才九岁。令爱五德小姐,也不过十岁而已。终究不过是两个打打闹闹的孩童罢了,我看,也许反而是我们做长辈的想多了……”
“九岁很小吗?”织田信长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地出言打断,“我在这年纪的时候,已经颇知晓人伦事道了!”
这话还真不假,尾张老臣们确实见过信长仅十二三岁便成为嬉戏花丛的“英姿”。须知那时候大魔王自己都还是青嫩的少年,打扮成女装都不带违和感的。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您老人家乃是经天纬地之人,犬子一介幼童,怎么能用您的标准去衡量他呢?”
信长不善的目光扫来,冷冷道:“那你的意思,是说责任在吾女吗?”
“不敢,不敢……”
眼看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平手汎秀只能垂首躬身,一言不发,做出老实认错坦白交代的态度来。
良久,信长又骂了几句“真是莫名其妙!”之类的,终究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恢复了七八分正常形貌。
而后立即开口道:“结亲德川,乃是确保东境安宁的一等大事。武家之女,职责所在,岂容五德她私自做主张!”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吩咐,抑或只是自言自语。
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平手汎秀果断应了声“您说的是!”,便继续保持姿势。
然后又听到说:“我已经回了信,让阿浓安排五德深居简出,养养心性。至于你那个好儿子……”
信长咬牙切齿地侧着脸瞪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日后别再回岐阜城去了!书信也别再写了!最好在淡路岛上镇守十年!”
“是!是!我一定严加教训言千代丸那小子!”平手汎秀忙不迭地先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做了承诺。待对方神色稍缓,才又补充说:“不过那小子才九岁而已,也不可能给岐阜城送信啊,可能是内子写家书的时候,顺带着让他添了两笔吧,以后我会告诉阿犬注意的。”
话中汎秀悄悄使用了一个丢锅技巧。
他言下之意,是提醒对方,平手言千代丸与织田五德产生交集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两位小朋友是表姐弟的关系。
当年织田上洛,平手汎秀孤身赴任,在畿内活动,于是阿犬便带着言千代丸住到了岐阜城里面,得以与主家的小辈们一同玩闹。要说两个孩子中间能产生点什么问题,怎么看也就是那段时间了。
如此一来,就显得平手汎秀在这个事情上,完全是被动的,不应该承担责任。
这时信长脸色仍是铁青,听了汎秀的分辨,他闭着眼睛思酌片刻,摇了摇头,伸手按着太阳穴揉搓了一会儿,降低声调说到:“甚左啊!你那个庶出的女儿,不是打算嫁给内藏助(佐佐成政)的儿子吗?推己及人,也该知道做父亲的心态。”
听到“甚左”的称呼,平手汎秀不由得一愣。
已经习惯了被叫作“平手中务大人”,却好久没人用这个通称来打招呼了。
毕竟是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位在身的人了,就算是贵为义昭、信长,在公共场合也不能直呼名讳。
顿时就有了一点重返少年时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