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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是山科内藏头的府邸,不知贵殿”标准的京都口音,混含着骄傲与自卑的表情——自从木曾义仲烧毁京都之后,朝廷在武家的面前,就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的威信,只变成了一尊日夜供奉神像。
佛像面对世人的时候,会是一种怎么的表情呢?
“尾张的织田上总介,率随从八人前来拜望。”
织田信长欠了欠身,闻言道明来意。
“上总大人,真是有心了。”身处乱世,公卿的门房自然不敢对这些乡下人有丝毫不敬的表示,但是言语之中,却也没有丝毫惊喜的表情。
尾张的大名前来拜访,难道不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吗?
“米五郎(丹羽长秀),甚左(平手汎秀),五郎八(金森长近),吉兵卫(村井贞胜)随我进来,其他人照看好马匹。”信长随手念出四个通晓礼仪不至于失态的随从。
说完之后,信长就随着老仆踏上台阶。
走入玄关的时候,地板上突然出吱吱的响声。
“请轻一些。”老仆回身低头道,“这些木板都是百年前的东西,稍稍重一点就会有踩断的危险。”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尴尬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
或许身为公卿门下,早已适应这种高贵而又低贱的身份了。客人是织田信长,抑或是
沉默许久的信长放慢了脚步,与走在前面的老仆拉开了距离,而后转身,环视众臣:“尔等可知山科大人家为何会状如此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好信长也并不要求他们作答:“昔日先父向朝廷进献金四千贯,皆经山科大人之手,然而朝廷的卷宗中,礼金的数目并不曾少一文。而山科大人的府邸更胜往昔了。”
“啊”汎秀喉中不禁响起一声低吟。按照此时的常识,织田信秀的献金,其实是包含了“朝廷成例”在其中的。倘若太平盛世的清廉只是值得赞赏的话,那么自顾不暇的时节亦能面对数千贯的财富不动声色,又该如何形容呢
山科家乃是藤原氏的庶流,就家格而论属于“羽林”一级,其子孙与高仓氏一同世代担任内藏寮的长官内藏头,负责皇室财产的运营和收支。自织田信秀起,山科言继就与胜幡的织田弹正忠家关系密切。天文二年(1533年,即信长诞生前一年)七月,山科言继受邀与飞鸟井雅纲共赴尾张,教授和歌和蹴鞠之艺。十年之后,天文十二年五月,织田信秀遣平手政秀上京,向朝廷供奉献金四千贯,作为修缮宫墙之用,而担任武家传奏的,正是山科言继。次年冬,朝廷又派遣山科言继带着连歌师宗牧等至那古野城举行和歌会,并以公众典藏古今集古事记等书物相赐。
正因如此,信长上洛之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作为朝廷代理的山科言继。也因为这样一层关系,送给山科言继的礼物除了常例的文物和茶器之外,还有尾张土产的膳食,以及生鱼片和泡菜,还包括了布匹、灯油、味噌这些常用的事物。
“这真是要多谢了。”山科言继看着仆人接过沉重的包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若不是上总前来的话,恐怕都无力拿出东西招待客人”
“内藏头大人两袖清风,信长虽远在尾张,亦是时有耳闻。”信长恭敬地坐在山科前方,如同面对长辈一样,“如今朝廷陷入此等的境局,皆由乱党生事而起,归根溯源,都是我等武士尸位素餐所致。”
“向使人人忠心护国如上总,天下又岂有乱党容身之地呢?”山科面露慨然之色。这也是乱世的悲哀,一切的过错都归于乱党,而朝廷自身却不敢界定究竟谁才是“乱党”,如今的京都早已经没有拒绝近畿支配者的胆量和实力。
“义之所在,信长万死不辞。然而鄙人身居尾张一隅,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啊。”
“上总大人亦是辛苦了。”不知何种原因,山科今天似乎并不原意多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仆人送上了茶水,信长告谢之后,拿起了水杯。
两三盏茶过后,信长才重新开口。
“山科大人。”
“请讲。”
“近日听闻陛下将要进行册立太子的仪式,信长前来之时,特地筹备了用于此事的礼金五千贯。”
“噢?陛下若得知此事,想必也会甚为欣慰吧”
山科似乎还要多说几句,然而信长却出声打断:
“然而信长一人之力,终究是十分有限的,倘若能恢复被武家和僧侣zhan有的御料地,朝廷才能长盛不衰”
这是信长进门之后的第一次无礼之举。
“上总介忠心朗朗,日月可鉴。然而此事并非一日之功”山科终于又开口了。
“当您听到四下的乡民传诵,尾张的大傻瓜取得了美浓之后,就可以开始准备了。”转折了许久,信长终于道出真正的来意。
“噢上总是要进攻斋藤氏的土地么然而美浓的治部大人(斋藤义龙)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想必陛下亦是不愿看到二位忠君护国之士产生什么争执”
“内藏头大人!挥师上洛是我信长终生不忘的志愿,无论采取怎样的措施,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完成此事,希望得到您的成全。”
“噢噢”山科似是无意识地哼了两声,端起茶杯默默地饮啜。眼光投向别的方向,并不愿回答信长的话。
“这位侍卫,看上去似乎与鄙人的一位故友颇为相似,莫非”
“不错,这位正是我的恩师,平手监物殿之子。他叫作平手甚左卫门汎秀。”请求为人所拒,信长的恼色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
“居然果真是故人之后!昔日与监物殿一别经年,如今竟已无缘再见”
汎秀连忙趋身上前,伏身施礼:“先父亦曾屡屡提及,山科大人学究天人,雅量非凡,为他平生仅见。其所以家徒四壁,大概是将袖中物都换作锦囊玉轴了吧?”
“哈哈哈哈”山科捋须大笑,眉间的阴霾终于展开,“汎秀大人的风雅诙谐,莫非是秉承家学吗?就如同见到再世的监物一样啊”
虽然只讲了两句话,但这份待遇,已经远胜其他的几人,尤其是讲明了故人之子的身份,日后再要搭上这一层关系,就容易了许多。
汎秀躬身施礼,脸上适当地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时候,山科轻叹了两声,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地向信长行礼。
“当年奉陛下的命令出使尾张的时候,上总还未出世,而今却已经成为名震东海道的大将了,备后守(织田信秀)和监物在天之灵也定然会感到欣慰吧。”
“那个内藏头的意思是”
“上总且听我说完。”山科自顾自地继续道,“转眼已过去了二十余年,而我亦是年过五旬的老朽了,之所以能够长寿,完全是因为无欲的关系。”
“山科大人的意思是,如信长这般欲求不满的匹夫,一定会短寿么?”
“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大人可曾听过敦盛之曲吗?”
“敦盛之曲?”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相较,不过渺渺一瞬,所谓的长寿之人,与别的人相比,也不过是多出几寸那么长的时光罢了。”
“涉及天地之属,上总还请慎言。”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向那些所谓的‘神佛’祈护庇佑么”
“上总!”
“主公!”
四个家臣和山科一齐呼道。
良久,山科言继方才轻叹一声。
“天下有德者居之,并非老朽可以看得清楚的。朝廷听闻上总大人意欲上洛,已做出决定,要把尾张的国守授予大人。”
“恭喜主公!”四人贺道。
“然而其他的事情,并非鄙人所能了解的。上总不,是尾张大人不妨拜访菊亭大纳言,或者飞鸟井权大纳言,随后觐见近卫关白大人”
“多谢大人了。”信长终于松了一口气。山科既然指明了现在朝廷真正的执掌者,那么信长也总算明白了努力的方向。
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黄昏的时分,信长终于带领家臣从山科的府邸中走出来。
“你们几个,可知道我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吗?”信长似乎兴致极佳,居然沿路开起玩笑。
四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像我信长这种人,定然不会如山科大人般长寿,恐怕连五十岁都活不到。早在年少的时候,就有禅师说,若是取了信长这个名字,四十九岁便会死于非命!”言毕,信长突然大笑。
众人默然不语,只有汎秀暗自盘算着两个数字:
1534到1582,岂不是正好四十九年么
第二章 幕府()
“诸位请稍安勿躁,公方大人即可便至。”细川藤孝躬身将信长迎入殿中。
“兵部大人太客气了。”信长也谦逊地应了一句,身后的几个随侍连忙低头跟上。出于不同的考虑,这次信长带出来的人选有了变化,佐佐成政取代了村井贞胜。
此时正是足利将军的御所之中。
根据山科言继的提示,信长依次拜访了菊亭大纳言晴季和飞鸟井权大纳言雅纲二位,又通过这二位殿下进一步得以觐见现任关白的近卫前久,就任尾张守。虽然仍不及斋藤义龙,但比起原先上总介的官位已是出不少。
朝廷固然高贵,然而在武家心中,终究都是幕府更为重要。早已权柄尽失的足利义辉眼见尾张一隅的大名居然亲自上京,颇受感动,礼遇仅次于年初上洛的上杉谦信。在信长呈上辞状的当日,即派出身居从五位的兵部大辅细川藤孝赐下酒宴以示有待。
将军的御所并没有想象中的宏大,甚至远远不如清州城的规模。或许是受到六角氏的支援,尚不至于皇居和公卿的府邸那样受到损坏。长廊的右侧,还有一片完整的道场,更有数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