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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赶紧去定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定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定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带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作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秘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来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这两位姨太太,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事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象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
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是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亨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不晓得还有啥罪名,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是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到了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坛,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恩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有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锑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了。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
“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悲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象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