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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能侍奉于膝前,而要离他远去,太后捏着手里的鸾首杖,心如刀绞。
“道理是对的,老妇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这为他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去了齐国后,怪我不疼爱他啊……”
触龙却大笑了起来:“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却是把长安君看轻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动为国承担责任的大丈夫了!”
赵太后一脸迷茫:“左师公此言,何意?”
触龙道:“不瞒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长安君,与他有一场深谈。长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难处和赵国的危局,正是他主动请老臣说服太后,让他去齐国做质子的!”
……
“什么!?”这是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
说话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外趋行而入,正是赵太后的爱子长安君。
在触龙鼓励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后面前,长拜及地,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一丝不苟的姿态,却表明了他的决心!
赵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这正殿内室,长安君便提过他愿意为自己分忧,去齐国为质,当时太后还以为儿子是一时冲动,谁料,竟不是?
太后就这么板着脸,静静地盯着明月,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
“儿啊,你就这么想要离开为娘,想去临淄么?”
此言一出,明月身躯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后斗志昂扬地要报一所外省的高校,远远离开家时,他的老父亲,也是这么叹气的啊……
那时候的他,不懂,可现如今却已经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汇成一线,明月抬起头,赵太后才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两行清泪从脸颊流落……
咬着自己的嘴唇,十五岁的少年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道:“有一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明月深以为然,若是可以,儿恨不得永远陪在母后身边。”
赵太后只感觉胸口一阵阵的疼,用手抚着,又道:“你可知,此去齐国,有许多风险?”
明月答道:“儿也知道异国他乡,哪里比得上邯郸安逸?在那里,没有母后疼爱,没有兄弟深交,连语言文字都是陌生难懂的……”
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去做人质的凶险和未知,却还是要去,赵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情绪交织,怒斥道:“那你为何非得要去?”
“因为,儿想为母后减轻一些操劳和忧心。”
“母后庇护了儿十五年,无论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为儿一一挡住。但母后,岁月不饶人啊,看着母后日渐老去,鬓角多出了丝丝白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儿岂能再让母后代儿受过?岂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为国事操碎了心,在深夜里暗自垂泪叹息?”
赵太后愕然,那些苦处,她都是自己咽下去,藏进名为”太后“的坚实盔甲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儿当然知道,因为母子连心啊!”
明月用手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大声说道:“如今,儿子羽翼虽然尚未完全长成,但悬崖上的苍鹰,若不在狂风中加以历练,那就不是鹰,而是一只懦弱无能的鸡!儿身为嬴姓赵氏之嗣,先王和母后之子,不想做栖于低莳的鸡,我要做翱翔在天的鹰!”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儿想要去外面,去学更多的知识,看更广阔的天空。母后且待我半年,等儿回归之际,不但会还你一个毫发无损的公子明月,儿还会张开翅膀,来保护母后!”
“你这孩子,尽说大话……”
赵太后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甜蜜蜜的,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言表的酸楚,泪花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长安君真是纯孝啊……”
见太后面色稍缓,和长安君一起进来的宦者令缪贤不失时机地擦起了眼泪。
触龙也对明月赞不绝口:“太后有福啊,虽然同年出生,但长安君可你我家那不肖的小子舒祺强了无数倍。”
做母亲的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儿子,赵太后也不例外,那因明月欺瞒而产生的怒气,刹那间变为欣慰。
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孝顺啊,自己对他的怜爱,果然没有白费。
见赵太后不再愠怒,明月才又乘机说道:“希望母后能知晓,除此之外,儿也想为赵国做一些事。“
对这个理由,太后依然不屑:“小小弱冠孺子,压根不知道前途祸福难料,却要担大责任。”
“母后此言差矣!”
明月站直了身,对着赵太后,也对着触龙,他将两臂展开,借着章服宽大的衣袖,做雄鹰展翅,击于长空之状,朝他们施礼,掷地有声地说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第9章 率性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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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师公!”
两个时辰后,已经在赵王宫北门处等了许久的赵穆,终于看到触龙的车驾再度驶回,这位俊秀男子也不顾外面暴晒的太阳会伤害他引以为傲的脂粉桃面,小跑到正要过城门洞的马车旁,拱手向触龙问好。
赵穆虽然善于画策,是赵王身边的谋主,但毕竟才二十出头,做事难免有些心急,他急于知道长安君去齐国为质的结果怎样了?
“左师公去了这么久,可是被太后留着用飨了?不知那件事……”
“赵穆。”
车上的触龙未曾掀开帷幕露面,只是威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淡,打断了赵穆的话。
“你是安平君(公子成)的庶孙罢?”
赵穆一凛,应诺道:“小子正是安平君之孙。”
触龙嘿然:“安平君公子成,乃肃侯之弟,武灵王之叔,他同样是赵国的三朝老臣,又是宗伯,于赵国而言不可谓无功。但你可知道,为何你家在安平君逝后,才过了几年,便爵位被削,封地被夺,变成了普通庶士?”
赵穆抿着嘴不说话,小时候因为祖父的关系,他也曾有过荣华富贵。他们一家人住在渚河南岸一栋有着朱漆大门的大院子里,赵穆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隶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经常跟着父辈参加邯郸城里贵族们的宴饮,享受着万人吹捧。
可是随着公子成寿终正寝,他的政治盟友奉阳君李兑失势,赵惠文王亲政,安平君府便受到了一次清算。他家的爵位被削,封地被夺,连硕大的府邸也遭查抄,全家只能搬到邯郸市肆的陋巷里居住,失去了爵位封地的公孙,跟穷士也没什么区别。
对于这一切,还是孩童的赵穆是无法接受的,他吃惯了粱肉,已无法接受糟糠藿羹,不止一次跑回已经被查抄的府邸去,捶着朱红色大门哭嚎,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但那名为权势的朱门,已经永远为他关闭了。
人生遭到如此巨大的变故,造就了赵穆趋炎附势的性格,为了重新得到那种富贵,重新体验到权势的快乐,他开始不择手段,甚至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时不时穿着女装,投赵王丹所好,与他厮混在一起,甘心沦为玩物。
那是他最悲惨的一段日子,触龙此刻提及,意欲何为?
“你家的富贵,来源于安平君,你家的衰败,也是安平君一手埋下的。离间骨肉,困死武灵王的罪名,是先王绝对无法原谅的……赵穆啊赵穆,你现如今,也要重蹈你祖父的覆辙,在大王面前离间亲情骨肉,以此作为晋身之阶么?”
赵穆心中一震,知道事情可能出了差池,便低头甩锅道:“好叫左师公知晓,此事并非小子胡言,也并非大王不能容人,实是长安君他,他……”
赵穆正在编谎话,谁料此言却引爆了触龙的怒火。
“长安君乃孝悌之人,方才主动为太后大王分忧,为赵国赴难,提出要去齐国为质。你这以色事君的佞臣,休得再离间骨肉,污蔑于他!”
“啊?”
不等赵穆反应过来,安车里便伸出一根鸠杖,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赵穆一顿。别看老触龙年迈,打起人来却手脚灵活,揍得赵穆哇哇直叫,滚到一边,那一身的华贵衣裳上沾满灰尘,一脸的粉面桃腮也花容尽失。
赵王安排在赵穆身边的那些亲信寺人目瞪口呆,却只能干看着,左师公可是做过两代王师的,连大王做太子时惹他生气,都板起脸说打就打,更别说区区赵穆了。
从车中出来,触龙居高临下,盯着狼狈不堪的赵穆,啐了他一口,骂道:“纵然披着华贵衣裳,涂抹脂粉浓妆,也遮不住你那本来丑恶的面目,大王也是糊涂,怎会信任于你?”
对赵王丹,触龙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不过他更多还是将此事归咎于小人赵穆身上,只要驱逐了这个以色事君的家伙,本性还算善良的大王就不至于偏听偏信。
他当场将赵穆赶出了宫,量他以后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进来了。
小人是赶走了,但触龙依然是气呼呼的,不过不是气赵穆,而是气自己。
他三年前开始归隐于市,不再过问朝政,不就是因为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么?触龙平日里谦谨有礼,可一旦有人欺瞒招惹了他,却必将惹来雷霆。
修习稷下黄老之术,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然而今日还是没忍住。
“唉,老夫答应家里,不卷入宫廷纷争,结果还是卷进去了。”
坐在马车上,触龙已经平静下来了,忧心忡忡,最后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也罢,反正老朽也和宦者令一样,没几年好活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而为一次也好,只希望我能如齐人颜斶(chù)一般,归真返璞,终身不辱,只是不知道,大王能像齐宣王一样大度容人么?”
念头通达后,回想着方才凤台发生的一切,还有长安君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