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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大郎走后,交趾贼就一直围着城。府里面许多人都上了城。温哥儿上城后就……就不在了。二郎后来也是不在了。三郎更早一点就病倒了。但城一直守着,一直到贼人堆了土上城后才守不下去。到了城破的那一天,城里到处都是火。唐通判、谭观察还有高钤辖他们都死了。老爷见再挡不住,就让我们剩下的人都离开,然后……然后就跟老夫人喝了毒酒。二郎、三郎一家都喝了。老都管本来要将清哥儿带出去,但清哥儿不肯走。说……说他是苏家的子弟,不能丢苏家的脸。最后夫人就让奴婢带着七姐儿出来。说只有七姐儿是女孩儿,可以带出去……出来后,就一直躲着……七姐儿一直都没有哭。”
妇人断断续续的哭诉着,苏子元紧紧的抱紧了女儿,不知何时他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这老天,至少还给他留了一个女儿下来
……………………
两天后。
韩冈率军抵达邕州城。
没有亲眼看见邕州城的惨烈,邕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对韩冈来说也只是交趾俘虏的口供而已。不知道唐子正与敌偕亡的决断,也不知道苏缄投入火中的毅然,更不会明白守住这样的一座城池究竟有多么艰难。
当韩冈走在邕州城的街道上,望着两旁的断壁残垣,才亲身体会到这一期。愤怒、伤感,五味杂陈的感觉,让他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尽管贼军攻入城中仅仅只有一两天,但宋人用了二十多年才从侬智高之乱的废墟上重建的邕州城,大半地区都化为了灰烬。站在城中唯一一座没有被烧毁的五层木塔上,放眼望过去。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下,是一处处灰色黑色的地块。
邕州已经毁了,无论人民还是城市,都要再从头来过。
城中还有人,都在收拾着被烧毁、被劫掠过的家园。
交趾军离开已有时日,逃进山中的居民也回来了一部分。等到苏子元进城后,让人在城头上悬挂起的宋字大旗,昭告着大宋官军重新回到了邕州城中,返回邕州的居民又多了许多。
只是如今回到邕州城中的百姓,苏子元之前让人去清点过,不过区区一万多。就算还有一部分没有返回,可加起来当也不会超过三万。相比起旧日邕州城的户口,还有在交趾军围城前逃入城中百姓,三万人实在太少了一些。
死在城中的百姓究竟是三万还是五万?
精确的数字已经无法去数清。但邕州百姓的尸体,只要走入城中抬眼可见,就算闭起眼,窜入鼻中的浓烈气味,也在提醒着人们,这里究竟有多少亡魂。
韩冈闭起了眼睛,旋又睁开,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恢复到冷静自若的状态。
“要立刻将防疫工作做起来还有疗养院,也要同时设立。”
“城中所有人都要动手,不论有主无主,所有的尸体就必须在五日内全数运出城去掩埋或是火化。”
“在城中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居住地。如果城中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那就选在在城外。无论如何,不能与尸体居住太近。”
“要确保干净的水源,另外柴薪必须得到保证。”
“必须要有石灰来消毒,邕州城附近要尽快建起石灰窑。”
“还有粮食,城中的粮库都烧了,附近的村庄也没了,要尽快从武缘县或是宾州运粮来邕州。”
如果韩冈和李信身边没有足够多的通晓部分医术的亲兵;如果韩冈手下没有足够多听候使唤的士卒;如果韩冈不是因为有了击败了李常杰、斩首上万的功绩,而在邕州军民中一下建立起了足够的声望;如果他不是有着足够权限的转运副使。他所要做到这么多事,绝不可能顺顺利利的施行起来。
不过韩冈权力、声望和人力皆备,就像将水轮放进流水中的水车,立刻顺利的运转了起来。
将亟待措置的事务吩咐下去,韩冈来到已成废墟的州衙,来到站在废墟之中的苏子元身边。张了张嘴,想出言安慰,可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到最后也只挤出一句:“伯绪,节哀顺变。”
苏子元静静的站着,没有任何动静。韩冈进城前的两天,他专心处置着城内的事务,等到韩冈来了之后,就将手上的事情转交韩冈,再一次回到了家人所在的地方。
韩冈低声一叹,苏家全家三十余口的性命,岂在轻飘飘的一句节哀顺变?转身看着一片焦土的州衙废墟:“没能救下邕州,是韩冈来得太迟了。”
“运使何须自责?子元跟随运使一路南下,中间究竟有没有耽搁,子元都看在了眼里。”苏子元回头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眼中尽是悲色,将怀里的小女儿抱紧,“能保住一点骨血,已是运使予我苏家的大恩大德。”
韩冈看着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儿,正仰着头,默默的伸出小手上去,为苏子元擦着眼泪。不过一年不见,相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历经大劫,就像长大了许多,原本就是让人喜欢的小女孩,而现在更是乖巧得惹人心疼。
韩冈叹了一声:“令尊为邕州而死节。伯绪你的全家,以及城中近二十名文武官,也一齐殉国。我已经写好了奏折,准备报请天子为此建庙立祠。日后能长守邕州,佑护万民,想必令尊泉下有知,也不会拒绝。”
“……多劳运使。”苏子元向着韩冈衷心道了声谢,能名垂青史,对于士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褒奖了。
“这是应该的。忠臣孝子,自当请旌以植纲常;以维风教事。光耀千古,作训后人。”
拉着苏子元离开了废墟,韩冈对等候已久的一队士兵嘱咐道,“可以清理了。只是小心一点,不要伤到苏公和家里人。”
……………………
“苏缄、唐子正、谭必、周成、薛举、刘师谷、高卞、周颜、陈琦、丁琦、邵先、梁耸、李翔、何泌、刘公绰、刘希甫、欧阳延、王亢、苏子正、苏子明、苏直温。”
韩冈念着名单上长长的一串姓名,一个姓名,就是一个殁于王事、殉国死难的官员。轻轻放下名单,邕州城中在籍官员,都在这里,一起选择了与城共存亡。
十四日的月亮还不算很圆,有着小小的一个缺口。
映在杯中,也是一轮并不圆满的缺月。
夜色已深,二月的邕州夜晚仍有一分清寒。韩冈坐在小院中的石桌边,手上是一杯倒满的酒杯,在他的对面,同样放着一杯水酒。只是无人共饮。
他去岁与苏缄在京城中结识,相交甚欢,算是忘年交。比起京城中勾心斗角的官吏,与苏缄这位外任的州官来往起来更为舒心。谁料想一别之后,原本谈笑不拘的忘年之交,如今已是一缕忠魂。
宁死不屈的英雄,与他守护的城市一起消逝。
光是清理城中尸体——仅仅是露在外面的——就至少要五天的时间;将邕州城内的废墟清理,把所有的尸骸都寻找出来,韩冈估计至少要两个月;而要让邕州恢复旧观,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市。缘边的大城,就算是位于关西的城池,都没有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被人攻破过。家有恶邻,这一边的,一千多年来,交趾人所窃据的地方,一直都是中国的交州。只是到了五代才分离了出去。千年之后,又让中国的子弟在那片土地流尽了血。
韩冈无意去考虑千年后的问题,也暂时搁置了对交趾的仇恨。只有面前一杯水酒,敬着逝去的友人……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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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夜凉如水无人酌(下)()
半个月的时间,不能让身怀丧亲之痛的人们走出悲伤,但邕州城中的创伤,则是日渐一日的再修复。
从一开始,韩冈就集中城中人力,一个片区一个片区的清理着废墟。在他的领导下,百姓们的行动也很迅速。正在春天和暖的空气中败坏下去的遗骸,已经运出去了大半。有主的择地掩埋,而无主的,则是掘个大坑一起——韩冈一开始说要全数焚化,后来看到需要消耗的木材数量,就将自己的决定收了回去,眼下实在消耗不起。
而就在北山脚下,一日日烟火不绝。从山上采伐下来的木料,直接被当作了石灰窑的燃料。原本在邕州城边就有两处,那是苏缄从京城回来后,从韩冈那边得到了一些医疗方面的知识,特意让人修建起来的。
只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无奈是埋葬遗骸,还是在城中喷洒消毒,都需要用到石灰。区区两个石灰窑的产量实在不敷使用,更多的石灰窑就这么搭建了起来。邕州城附近,木料和石灰石都不少。有技术、有人手、又有原材料,石灰的产量自是一天比一天高。
现在的邕州百姓,都是知道了如何最快的手段清理废墟。先是掘出互相连通的壕沟,引来流水——在此之前,重新掘开的城壕已经同左江又联系上了——将废墟中的尸骸都收拾起来,用木船或木排运出城去。清理出一处完整的地块,就洒上一片石灰水,两三轮过后,就算是清理干净了。
“本以为还以为有些日子,没想到进度那么快。”半个月下来,苏子元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好歹身边还有着一个女儿做伴。加上他全身心的投入了工作之中,也没时间去想些其他的事,“百姓虽然辛苦,却并无怨言,全都是运使以工代赈的功劳。”
韩冈揉着额头,“几万灾民嗷嗷待哺,要运来足够的粮草,我这些天头疼得厉害。”
“听说运使前两年在京城,安置了数十万的河北流民……”
“巧妇难为无米炊。没有足够粮食,手段再好也没用。”从宾州运粮过来,要翻山越岭,而且运得还不是几千人的几天口粮,而是要维持几万百姓连续两三个月、甚至可能更长的生活,韩冈是当真头疼,“不知道刚刚种下去的这片占城稻,两个月后能不能安安稳稳的收割下来。”
“还有一个半月。刚才下官已经出去看过了,田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