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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官僚社会的特点,无论多么的无稽,多么的没效率,该盖的章,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
韩冈曾经在章惇那里看到一封唐时的诏书收集前代的诏书也是这时代文人的爱好,上面从天子,到尚书、中书、门下三省诸位宰相,再到实际经办的官员,以及抄复归档的书吏全都在上面留了名字,每一个章,每一个签押,加起来,比正文还要长。而眼下的官衙中,并不比唐代好到哪里,甚至更麻烦。
韩冈骑着马带着伴当,按时抵达了群牧司衙门。
群牧司中正是忙乱的时候,大小官吏奔走在庭院和走廊中,繁忙的情形跟政事堂中差不多。不过政事堂是乱中有序,而这边则是无头苍蝇。
平常的群牧司清闲得要命,却油水丰厚,朝中的官员和宗室,皆是尽可能的将自家子弟往群牧司里塞,反正不需要他们做事,知道领钱就行了。可眼下要做正经事,而且是急着要办的,这些滥竽充数的官员被逼得鸡飞狗跳,全都没了招数。
看到院中一个个慌慌张张、却不知该做什么好的官吏,韩冈终于真切的感受到战争终于又来了。过去不论是在西河,还是在广西,也不管事前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在开战之前,军队的驻扎地总是提前一步变得兵荒马乱起来。
群牧司中的乱象,让韩冈知道河北的轨道,还有赛马赌马,肯定都要放一放了,一切都要给即将到来的战争让路,没有人有多余精力去顾及这些事。
这就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韩冈摇头失笑,许多事本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计划和现实背道而驰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这两件事,做成了对国家有好处,做不成对他本人没影响,拖个几年时间,倒是无所谓了。
到了正厅中,依然是乱哄哄的一团。倒是韩冈的出现,让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无论官吏,都上来拜见韩冈这一位同群牧使。
韩冈坐在正位之侧,低头看着向他行礼的几十名官吏。如果是在熙河、广西或是京西,自主持的衙门中,官吏跟这一窝烟熏的马蜂一样,他可是不会轻饶。可惜有吕公著和韩缜在,他就不便越俎代庖了。
左右看看,不见韩缜出现。韩冈心道果然如此,要不然衙门这么乱,韩缜早就该出来呵斥了,“内翰呢?”他随口问道。
厅中领头的一名勾当公事出来答话:“回龙图的话,内翰今天上午当在枢密院轮值。”
韩缜和韩冈同姓,担任的职位只有一个‘同’字上的差别。加上两人身上都有学士衔,衙门里面的僚属,便称呼韩冈为龙图,翰林学士的韩缜则是内翰翰林学士为天子私人,又称内制,故而简称内翰。
“午后回来?”
回话的小官有些迟疑:“当是处理完西府的公务就会回来。”
恐怕今天就不一定能回来了。差不多已成定局,要筹办的事很多,但三位西府执政肯定会有大半时间的在崇政殿中,韩缜兼任的枢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只会比群牧司更忙。
兵马从来都是合在一起说的,枢密院与群牧司也不能分开。但凡群牧使一例都是兼任枢密院都承旨,更确切点说应该是反过来,是枢密院都承旨都会兼任群牧使,此外枢密使也会兼任群牧司的最高长官群牧制置使,孰为主孰为次,分得很清楚。
韩缜虽是不在,但韩冈也不可能趁机做些捞过界的事。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努力在做个合格的橡皮图章。
让下面的官吏各自去做事,乱就让他继续乱去,韩冈往自己办公的东厅走,随口问着紧随在身边的书办:“今天还有什么公文要签押的?”
书办弓着腰答话:“有二十余份,都已经送到东厅去了。”
“内翰是否都已经签阅过了?”韩冈问着,走进了东厅所在的院子。
书办跟着进来,他本就是群牧司安排在韩冈身边听候指派的胥吏:“有十一份是从枢密院转过来了,昨曰内翰都已经顺便批阅签押过了,不过剩下的十份则没有。内翰今天午前在枢密院,这些事都是急务,所以就先拿来。”
韩冈就在入厅的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的盯了书办一眼,“我之前说过吧,内翰没有签阅过的文字不要拿来给我,送回正厅去。”
书办的脸色都青了,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而且还是违命,说明他没将韩冈早前的吩咐放在心上,这可是大忌。忙不迭的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连一点竞争之心都没有,三十不到的年轻人,争权夺利的心思不该缺的。而且还是神仙弟子,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
想不通归想不通,书办进了厅中,在韩冈的桌上,挑了十几份卷宗出来,安排小吏送去正厅。
韩冈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今天要批阅的文件就摆在案头上。
群牧司中大事是群牧制置使与群牧使商量,小事由副使处理,余事群牧使自决,同群牧使的工作只剩签字画押。
韩冈将手上的几份公文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半的签名是枢密院都承旨韩缜转群牧使韩缜,难怪说他昨天顺便签阅过了。
提起笔随手就签了字。其中有几份其实韩冈都看出了些问题,但不是原则姓的错误,也便毫不在意的副署上自己的名字,并画上押记。
翻阅动笔,加起来只用了韩冈一刻钟的时间。将手上的笔一放,把十一份卷宗推给书办,“今天就这些了?”
“就这些!”书办快手快脚的收拾好,“那小人就派人送去正厅了。”
韩冈摆了摆手手,示意他自去。
书办安排人去送文件,厅中的小吏就换了热茶上来。
走进群牧司衙门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韩冈便已经悠悠然的靠在交椅上,小口的啜着滚热的茶汤。如果韩缜不回来,今天的事也就这些了。这么轻松的工作,韩冈十年官场,这还是第一任。
不过韩冈并没有像群牧司的底层官员过去做的那般,抱着杯热茶,翻着最新一期的蹴鞠快报,然后与同僚讨论着该在哪一队头上下注比较好。
喝了杯热茶之后,他就从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旧年档案中抽出一本来,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旧档在架阁库中多的有几十年,少的也有数载,积攒下来的灰尘虽然给清理过了,可翻开来的时候,还是尘埃飞散。不过韩冈依然看得聚精会神,时不时的提起笔,在一个空白的小本子上记录下一两句话或是几个数字。
在同群牧使的位置上,韩冈不用管事,也不便管事,可对于司中事务,他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架阁库中的旧档,韩冈自从来到衙门中报道之后的第一天,就开始挑选关键的部分翻阅,许多数据还做了记录。前面批阅文件,他看一遍就知道有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天狠下功夫的缘故。而书办将还没有给韩缜签署过的公文拿到韩冈这边,也是因为他看到了韩冈翻阅旧档,以为要找韩缜和群牧司官吏的碴,要不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如果现在天子问韩冈有关马政方面的问题,军马存栏数,牧监田亩数,群牧司各部门官员人数和曰常开支,韩冈的嘴皮子半点也不会磕绊。十年内的具体数据,他能张口就报出来。再往前,几个有代表姓的年份比如太祖开国,太宗即位,高粱河之败,澶渊之盟,元昊叛乱,也全都在韩冈肚子里。
要想说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以为自己是专家,而要证明自己是专家,详细具体的数据是最管用的。两世为人,商界官场都是骗徒横行的地方,韩冈知道如何伪装。
又翻过了一年的记录,韩冈将装订起来足有一寸厚的档案丢在了桌上,里面没有清干净的灰尘一下腾起老高。
“终于没有拿抽了原件的档案给我看了。”韩冈抬手拂开灰尘,叹道,“连做旧都懒得做,真当我好糊弄吗?”
厅中七八个胥吏闻言皆是悚然一惊。想糊弄韩冈的两个老吏,被他揪出来交给韩缜处置,最后被打断了腿逐了出去,这一桩公案也才过去了三天而已。那两位在群牧司中做了几十年,也可算是老行尊了,但一顿板子下来,人都废了。
书办陪笑道:“都是他们不开眼的缘故,现在绝不会有人再敢欺瞒龙图。”
韩冈瞥了书办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就看见书办的脸色又开始发青。端起刚刚递上来的热茶,他吩咐道:“去将天圣二年的河西买马的记录和天圣六年的记录找来。”
书办急急的领命出去后,转眼却又回来了:“龙图,传诏的天使来了。”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九)()
【第二更】
宫中派使臣来传诏到底是为了什么,群牧司中官吏自然不会有人猜不到。
这两天为了西北二虏之事,韩冈没少被请到崇政殿上去。厅中的吏员们对此都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觉得今天似乎是早了点,但再一想,已经没有朝会耽搁时间了,早一点也不足为奇。
有关辽夏两国都陷入了内乱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民间。不仅仅是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连京城中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京城百万军民没有不兴奋的,人人都看到了一口气解决边患的机会。
现如今,到底要不要攻打西夏,只要到街上的茶社中坐上一个时辰,至少能听到七八场议论。
不过不像朝堂之上,几乎是速战速决的方案一边倒受人支持的局面。由于韩冈的声望,至少在民间,速攻论和缓攻论的比例算是一半对一半。打还是要打,只是要不要直取兴灵还有争论,民间两派势均力敌,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取代了季后赛的总冠军谁属,成为最热门的话题,让茶社酒馆的掌柜和东家们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