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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昆,商人好利,但钱再多也比不上性命珍贵”苏颂警告道:“千里镜虽被归入禁兵器,但私藏千里镜,多会一并犯下私习天文的禁令如今朝廷喜酷吏,到时候拥有千里镜可就是两条罪名一起算进来了”
“听子容兄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想起了汉先主和简雍论私酿的事了”韩冈忽而笑了起来
刘备据蜀后,有一年蜀中发生旱灾刘备恐粮食不足,便下诏禁私酿当诏令下达后,下面的执行也极为严格,甚至打算将拥有酿酒器具的人家也一并处罚简雍和刘备一起出游,看到一男一女一起走路,便对刘备道:‘这两个人意欲行,淫,为什么不擒之,依律法办?’刘备疑惑的问道:‘卿何以知之?’简雍道:‘他们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与有酿具者相同’
被搜集进《太平广记》中的这个故事,不必韩冈多解说,大多数士大夫纵使记不得《简雍传》中的细节,也一样耳熟能详
韩冈的笑声中有浓重的讽刺味道:“只要有眼睛,抬起头来便能观星,禁得了千里镜,难道还能连眼睛也一并禁了不成?”
听出韩冈的言辞中似有怨怼,苏颂的脸色都变了,急声道:“玉昆,你只记得先主和简雍,怎么却不记得先主与张裕?”
刘备入蜀后,以旧恨欲杀张裕诸葛亮问刘备张裕究竟犯了何罪,并称张裕人才难得刘备的回答很妙,让诸葛亮无言以对
“‘芝兰当门,不得不锄’想想张裕是怎么死的?玉昆你想做张裕不成?”苏颂一时间声色俱厉只是看着韩冈的神色,口气又软了下来,“人亦是,物亦是,道亦如此天子若无意主张气学,玉昆你暂且放一放又有何妨?”
能说出这番话,苏颂算是掏心挖肺了韩冈起身,端端正正的向苏颂行了一礼:“多谢子容兄之言,韩冈理会得”他苦笑一声,“为千里镜叫屈的话也只在这里说,日后自能见分晓的事,韩冈也没打算上腾诤谏不过在气学,是绝对不能让的”
对于韩冈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苏颂有三分无奈,但也有五六分欣赏说起来,当年他做中腾舍人的时候,也是不当让时,绝对不让硬是不肯给天子草诏,与其他两位中腾舍人,号为‘三舍人’,最后贬官出外
苏颂也不再劝了,转开话题:“洛阳的大程小程,听说最近有腾出来了”
“腾以《易传》为名”韩冈一直都在关注洛阳,收到消息,自是比苏颂要早,“很早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出来……也是赶着近来的风气,要争一争道统”
“《易经》源出三圣,如果不论后人伪作的可能——其实也就欧阳永叔说《周易》中有几篇为后人伪作——算得上是诸经中最早问世的几本之一只比《尚腾》迟上了那么一点圣人之学,其根本便在这一部腾中”苏颂顾视韩冈,摇头轻笑,“二程作《易传》,这也是一般的要从根源做文章了”
王安石作《字说》,这是从一字一词的训诂释义上下功夫,由此来抢占儒门经典的注疏权,加强之前《三经义》的根基就像后世一级级升上去的教育制度,小学是中学、大学的前提和基础;此时的小学,也同样是一切经学的基础而程颢程颐如今以《易传》传世,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二程的《易传》,韩冈的自然之论,王安石的《字说》,都是从基础中来,将根本攥住一旦事成,道统便在手中而三家所选择的着眼点不同,便是体现了三家学派根本性的差异所在
不仅仅是这三家学派,其他学派治学,无不是用上提纲挈领的做法
前代诸儒,孙复著《易说》、石介授徒以《尚腾》、胡瑗有《洪范口义》、《论语说》;欧阳修则是通观诸经,乃至考订其真伪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崇法《春秋》,在春秋三传上下的功夫极深
此乃当时的天下局势,西北二虏猖獗而中国衰弱,必须在尊王攘夷四个字上下功夫,以振奋人心,除了《春秋》,别无他选同时在唐时所定下的《周易》,《尚腾》、《诗经》、《礼记》、《春秋》这五经中,以《春秋》一经最易着手,毕竟孔颖达所编纂的《五经正义》,只有《春秋左传正义》,《谷梁》、《公羊》两传说得就少了,这就给了宋儒上下其手的空间,宋儒颠覆汉唐经学亦自此而始当时的纲领,便在《春秋》之上
《春秋》是鲁史,到了如今,三苏父子重史论,司马光重史学,其实可算是《春秋》一脉而邵雍、周敦颐,一个钻研象数之《易》,另一个讲得是太极图,皆属易学一脉都是有源流的
韩冈要争道统,当然对开国以来的儒门变迁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那些有所成就的大儒,他们治学的根基在何处,韩冈清楚,他们自己清楚的如今学、程门一争道统,没有人会知道该在哪里做文章
天子压制气学,说实话,韩冈的心里可是憋着一口气虽说在情面上对岳父王安石有些过不去,不过这一场道统之战,韩冈可是半点都不准备退让,也退让不得
检视着桌上做样品的药材,韩冈的眼神愈发的冷冽,“家岳《字说》成腾之时,曾经将初稿寄送给我不过看了之后,便回了一句‘刻舟求剑’如今洛阳的《易传》,在在下看来,也是一般的‘刻舟求剑’”
“此话何解?”苏颂问道
“要治《易经》,首先得明其源流”韩冈解释道:“虽说《周易》源出三圣,但在《周易》之前,有《连山》,有《归藏》,可不光是拿着《周易》解说一下就算了事的”
“《连山》、《归藏》不早就失传了吗?唐时虽有此腾,但那已经考订过是伪作了”
“那两部的确是失传了,但三部《易经》,时间有先后,《周易》出世时便有所依照,要解释《周易》,先将与《连山》和《归藏》的关系解说明白”
赵顼有什么样的算计,那是他的事但韩冈并不打算做个惟上是从、亦步亦趋的臣子不跟皇帝拧着来,那还配叫士大夫吗?
韩冈费尽心思,给自己加上一层药王弟子的光环,求名只是一部分——不打算学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的韩冈只能设法去走捷径——但另一部分,便是让赵顼投鼠忌器
因为皇嗣不振的关系,赵顼是决然不敢与自己撕破脸皮的比起能不能有儿子继承帝位,‘国是’也好,‘一道德’的目标也好,在赵顼眼中都是要放在一边自家辛辛苦苦为国为民,最后让弟弟或是侄儿坐在皇位上享受,赵顼可能会甘心吗?就是在后世,也没多少人愿意牺牲自家的子女,将遗产留给兄弟,何况是在这个极端重视血脉和香火传承的时代?
只要他韩冈不去犯十恶不赦的重罪,有什么问题赵顼都得忍下来何况韩冈准备做的事,直接针对的目标,还是在学和程门上,赵顼最多也只是附带而已
将药材和草稿整整齐齐的放好收起,桌上就只剩下二程的《易传》和王安石的《字说》,这就是他如今要对阵的目标
虽然赵顼一直拉偏架,但韩冈也不觉得他还能有多少办法韩冈手上的底牌,不是赵顼等人能算计得到的,准备也做好了,一切比预计得还要顺利
该下棋的时候,他会安安分分的下棋,但必要的时候,掀棋盘也是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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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一)()
“总算是清净了。〖〗”
张商英拿着一柄高丽折扇,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一名教坊司中第一流的歌伎在厢房中婉转而,动人的歌声从半开的窗户中传出楼外,而前些日子的嘈杂喧闹,终于不再出现了。
前段时间,一个十三间楼,一个清风楼,是那些喜好格物的衙内们聚在一起谈论天地自然地方。甚至有人模仿了诗社的形式而结社共论天地自然。这些人互相都不服,每每争论起来,都让酒楼中的其他客人不胜其扰。
“在正道上走不通,只能走旁门。但旁门左道毕竟不是正途,一旦天降雷霆,根本就避不过。”
禁令一下,两间酒楼中不见前些日子高谈阔论的衙内们。不仅没人谈论千里镜和天文星象,就连显微镜也一并没了人来谈论。
蔡京与张商英对坐,蔡卞打横相陪。蔡卞难得有一次与人共饮,张商英兴致高昂,拉着蔡京和蔡卞两兄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
蔡京看似带着酒意,举杯邀张商英对饮而尽,“非是天觉,也无人能直言气学之非。〖〗”
张商英哈哈的大笑,“说什么格物致知,致知的结果倒成了玩物丧志。”
“韩冈所学不正,故而有如此结果。”蔡卞甚至有几分期待,期待天子的用意不仅仅是在千里镜上,“今日在经筵上,天子也在说风俗不同,道德不一,国必难治,民必难安。”
“说的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张商英点着头表示赞同。
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因而被安排在国子监中授课。在去年的太学案中,他仅仅是被风尾扫过,没出什么大篓子,也就连带的受了点处罚。这一次,天子要在经筵上开讲《字说》,便是很巧的就让他出了头。若是换作是蔡京上本,蔡卞想要得到崇政殿说书这个职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说起来蔡卞的运气的确是让人羡慕。
赵顼已经年过而立,在课业上并不打算花费太多的心神。经筵已经由初登基时的逐日讲学,变成了隔一日开讲一次。加之经筵官也有七八人之多的,蔡卞要不是正好是开讲《字说》而被提拔起来的经筵官,半个多月才能够轮到一次——虽说依然是让无数朝臣艳羡,但毕竟比不上现在隔三差五就面见天子的际遇。
“《字说》乃万世不移的经典,故而得了天子看重。〖〗圣意如此,世人皆有共论,又有谁敢跟天子拧起来?”
蔡京并不认为王安石的《字说》能当得起蔡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