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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确坐了起来,望向西北面。
宰相府在内城中,透过敞开的轩窗,便能看见皇城的城墙。
一排红sè的灯笼,将城墙顶端从黑暗中勾勒出来,真正的乱源可就在城墙之内在。
也不知今夜值守的韩绛、章惇和韩冈现在是否坐得安稳。
烛火被风吹得摇晃,烛光闪烁,书上的字,看在眼里都是花的。
宫中所用的龙凤巨烛有儿臂粗细,现在还造不出那么大的玻璃灯盏,都裸露在外。为了凉快,阁中门窗大开,夜风吹了进来,也让蜡烛晃得厉害。
韩冈啪的一声轻响,将手中的书丢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他可不想弄坏了眼睛。国子监造的版本再好,也照样看不清楚。
几乎在同时,对面也是一声轻响。章惇同样将手上的书丢了下来。在宫中夜读汉书,说来也是难得的际遇。
“子华相公应该睡了吧?”章惇说道。
“子华相公年岁大了,又熬了一夜,比不得我们,支撑不住了。”
三人值守,只有韩绛年纪大了,又熬了一夜,安排一下直接就去睡了。
章惇哈哈一笑:“比不得玉昆你才是,我可是困得不行,只是强撑着。”
韩冈摇头:“看不出来。”
章惇看着韩冈年轻沉静的面容,心中甚至有几分嫉妒,笑道:“难得听玉昆你骗人。我已年近耳顺,发落齿摇,而玉昆还不及三旬”
“今天。”
“啊?”
“母难ri就在今天。”韩冈笑了笑,指着外面刚刚传来钟鼓声的黑暗,“刚过了三更,就是今天了。”
“啊!”章惇一声叫,“忙得天昏地暗,差点都给耽误了。玉昆,怎么不早说?”
“既然是母难ri,做子女的只该感念父母之恩,没必要办得那么热闹。更何况国事为重啊。”韩冈又笑了,不是国事为重,他何必今天还守在宫中?
昨ri宿直的蔡确、曾布都回去了,只有韩冈留了下来。与韩绛、章惇一起,宿卫宫禁。
这是以防万一。
宫中的人事尚未开始调整,而帝位更迭的影响才开始发轫。
这一次的内禅之所以平平静静,只是占一个‘快’字。昨ri天子才发病,宰辅们就共同议定内禅,宫内宫外,所有的势力都来不及反应。才半夜的功夫,就把太子扶上帝位,这是任何人在事前都没有想到的。
可现在呢?百官尚未赐封,三军尚未犒赏,人心正浮动,又有了谋划的时间,接下来,危险才要到来。
只有韩冈这样在军中声望极高的辅臣,在宫中镇着人心,才能让宵小不敢有所异动。
章惇虽有军功,在开国以来的文臣中,足可排进前五。但他两次帅师征讨,都是以西军为主。比起刚刚给了京营一个大富贵、更早有恩惠泽及三军的韩冈,在皇城内的威望,还是差之甚远。
最重要的,韩冈已经求去,人品也值得信任,无论是王安石、韩绛,还是蔡确、曾布,都觉得他可以放心。就算再有意外,遇上能立功的机会,蔡确和曾布也能相信韩冈会通知他们。
章惇摇了摇头,“还是要提醒一下太上皇后,该有的馈赏不能缺,这是规矩。”
他说着,又举起茶盏,“既然玉昆你怕热闹,又要以国事为重,那愚兄就以茶代酒,祝玉昆你功业有成了。”
韩冈亦是洒脱的人,举杯,对饮而尽。
放下茶盏,正聊着,宋用臣匆匆而来。
“章枢密,韩枢密。”宋用臣脸sè有些白,“太上皇后让小人来禀报两位枢密,台上皇太后遣人去探视太上皇了。”
第42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五)()
夜sè笼罩着宫城。
内外皆是一片深黑,只有点点火光,在各处宫室里闪着。
一串灯火横过眼前的黑暗,从保慈宫的方向,正往福宁宫的后殿过去。
坤宁宫位于宫城的最北面,也就是最后面。
南面是福宁殿。距离三位宿直宰辅的位置很远,而保慈宫就在福宁殿正西,如果从前面走,在坤宁宫的方向上根本就看不见。那是故意从福宁殿后走过去的。向皇后明白,那是给自己看的。
六月底的夜晚,依然是燥热的。只是风吹过高耸的殿宇,原本干燥,就变得清冷甚至yin森起来。就像是第一次走进大庆殿,那股迎面而来的yin寒,怎么都忘不掉。
向皇后双手环抱着上臂。
单薄的褙子下,大宋最尊贵的女子,正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就算是在冬至夜之后,她也没有正面面对过自己的姑姑。
每次见面都是不苟言笑的高太后,给她带来的是十几年的畏惧。本来以为已经结束了,可到了今夜,向皇后终于明白,那种畏惧,依然藏在心底。
结发夫婿说自己害了他,儿子虽小,却已经有了偏见。都说三从四德,可丈夫、儿子都靠不住,到底要依靠谁才行?
向皇后眼睁睁看着那一道流光汇入了前方的宫舍之中,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宋用臣还没回来?”她慌乱的问着。
结果显而易见,人人不敢抬头,也没人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复。
笃笃笃。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就像眼前的那一串灯火,随着步伐,轻轻的摇晃着。
那是太后自己拿着拐杖在走,从保慈宫,向着福宁殿一路走过来。
谁也没想到太后这么快就从保慈宫中走出,被派去‘护卫’太后的班直,显然没有起到阻拦的作用。
声音越来越近。
拐杖的末端每砸在地板上一下,杨戬的心中都会抽上一记。
很好笑吧。
杨戬能感觉得到对面的同伴投来的视线。自己脸上的皮肉正一抽一抽的,随着太上皇太后越走越近,腮帮子就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完全压不住心中的惊悸和恐惧。
自己是皇后在福宁殿提拔起来的,是在冬至夜侥幸得了皇后的青目,攀上了梧桐枝。平ri里都是福宁殿中备受尊敬的,他自己也曾幻想着,再过二三十年,爬到入内都知的位置上。
但他现在不敢想了。
太上皇太后气势汹汹而来,能应对的只有皇后。
杨戬现在站在门边,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往正门口挪上半步,就是心里想,脚也不听使唤。
说句难听话,要是太上皇太后指着自己说一句‘着实打’,打成肉酱也没处喊冤。
太上皇不可能拦住她,至于太上皇后现在在哪里?
高太后提着拐杖昂然而入,目不斜视,一句也没多说。
福宁殿内外,宫人、内宦、侍卫、都一排排的跪下,杨戬慌慌张张,也跟着跪倒在地。
无人敢阻拦半步。
一只只脚就从杨戬眼前跨过门槛,他的头方才重重的磕在门槛上,但他连摸一下都不敢。
那可是太上皇太后啊!他自己为自己辩解着。
太后去福宁宫?这还真有意思。
韩冈偏头看看章惇,同伴的脸上看不出有半点被惊吓到痕迹。
不愧是年轻时,敢偷做宰相的族叔祖小妾的主儿,换个时代和身份,曹cāo说不定都能做。
“玉昆。你怎么看?”章惇虽没被吓到,但也忍不住皱眉头,高太后跳出来的时机实在太好了。
韩冈摇头笑了一下,高太后咬牙隐忍了半年多,现在想必是觉得云破月开,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之前皇后能压制住高太后,是有高太后在冬至夜犯下大错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皇帝一直都站在她背后。但现在皇帝写下来的‘皇后害我’,已遍传宫中,这样一来,高太后要有动作,谁还能拦得住?
“枢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宋用臣急得跳脚。韩冈的态度实在是不像是一名忠臣。
韩冈与章惇相视一笑,这下更可以放心了。
宫中的很多内侍,从小受到的教育其实极为成功,忠义二字藏在心底,比外面的士大夫还要更为虔诚。跟汉唐的那些能废立天子,主掌朝政的名阉差得很远。
帝后之间起了嫌隙,宫中得用的大貂珰有多少会站在皇后一边,宰辅们都没有底,宋用臣也不能自清,他同样是赵顼提拔起来的内宦。本来没办法确认宋用臣到底会不会站在皇后一边,现在看看,倒是有七八分可以确认了。
“太上皇后担心太多了。”章惇说道。实在是经验不足。
向皇后终究不是那种有太大野心和才能的皇后。如果临国听政的是武后,大家都不用担心了,只等着为太上皇太后服丧就行了。不过那样的话,就有另一层担心了,别指望还能安安稳稳的做官。就是本朝的章献刘后,照样能稳稳的压住高太后一头。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自乱阵脚!”韩冈轻喝了一声,让宋用臣稍稍安静下来,“夜sè已晚,我等也不方便近坤宁宫。”
虽然向皇后她已经得以执掌天下政事,却并不代表她可以随便去召见外臣入深宫。尤其是坤宁宫,不可能让大臣走进去。之前在宫城内接见臣僚,全都是在福宁殿内。如此方才是光明正大。
韩冈脸上看不出半点急sè。随手点起一个被派来服侍三名宰辅的内侍,“去里面请韩相公。”
“枢密。”宋用臣小心的问道。
“为什么?”韩冈不慌不忙的问着。
“当真没事?”
“难道太上皇太后还会造反不成?”章惇冷哼。没有人比他更敢说话了。
太上皇太后写份血诏,然后让太上皇用血盖个指模,交给哪人用衣带夹带出去,拿给外面的忠心臣子,最后点集兵马,去讨伐心怀异志的相公们?
好吧,这是韩冈能想到的流程。以宫中妇人的水平,弄起来的政变也就这个等级了。说实在的,成功的可能xing微乎其微,真闹起来了,正好可以开一开杀戒。省得现在不温不火,让人憋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