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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章惇有这个想法,作为知交,韩冈也不能不成全,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章惇对韩冈的态度心中欣喜,虽然事前韩冈危言耸听,但当真上门做客,还是给他留了面子。
“玉昆、子瞻,莫说笑话,你们可都来得迟了,论理可是当罚的。”
“韩冈素不能诗词,罚诗不成,罚酒倒是能稍稍喝上一点。”韩冈说话更加直率,对自己的缺点毫不讳言。
苏轼一扬眉:“轼一贯不胜杯酌,罚酒可就要免了。”
“那就罚诗吧。”韩冈道,“能者多劳。”
“还是先去看了梅花。喝酒也要先赏了花。”
跟随着章惇,韩冈、苏轼一路来到章府的后花园。
由朝廷赐给章惇的宅子,二十多年来,都是枢密使的居所,其后花园中的十数亩梅林,在京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这些园林中惯见的布置不必多提,眼前白花胜雪的几百上千株梅树,便是章惇府上最受人喜爱的景致。
而且京城的街道道路上早就没了积雪,但章惇后花园中还有着厚厚的一层,看来是故意没有让人打扫。王安石的府中后苑,也没有打扫积雪。不过他家是缺乏人手,与章惇家的情况不同。
花如雪,雪如花,上下皆素,有暗香浮动,有溪水淙淙。
立于花海前,苏轼甚至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吐出一口气:“一见忘俗啊。林和靖梅妻鹤子,终生不娶。旧日听来,只觉是他是畏人厌世。今日一见此景,终明其心。难怪啊。”
转头对韩冈、章惇道:“昔年太白登黄鹤楼,见‘烟波江上使人愁’,便不敢题诗。今和靖在前,苏轼不敢做梅诗。”
韩冈也为这千株梅园所震惊,同样是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对章惇道:“此可谓是香雪海了。”
“说的好!”
“这个比喻好!”
章惇、苏轼同时称赞。
苏轼抚掌道:“‘香雪海’三字当勒名石上,以为后记。”
“难得玉昆今日有兴致,可有一二好句?”
韩冈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来自后世的记忆罢了。
“眼前这梅花,韩冈能知其属,明其分类,还知道如何栽种,如何取果,如何制酒,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对着做诗了。”
苏轼道:“如此也就足够了,何须强作诗?”
三人一起走进花海中的一座小亭中,举目四顾,周围皆是花木,香气隐隐,都让人有种当真泛舟在香雪海上的感觉。
看到这边的风景,苏轼之前不想做诗的坚持都烟消云散,“虽无林和靖之材,也免不了想要起诗兴了。”
“我等洗耳恭听便是。”
其实韩冈对今天苏轼的作品并不是很期待。
苏轼在江州过得太好了,连累了诗词的水平并没有能够再上一个台阶。至少没有出现能够比肩后世那些名篇的作品,没有一篇作品能够带给他的感动。
无论哪一篇都远远比不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比不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愤世嫉俗,绝无尘俗气,也没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自在。比起当世,或许仍算得上杰出,但与韩冈记忆中的水平比较,就未免显得平庸了。
这当真是文章憎命达,要是当初苏轼被重惩,贬居荒僻之地,保准能够再上一层楼。
可惜了那一篇篇绝代好词,可惜了东坡肉。
韩冈正这么想,亭下就飘来一阵肉香,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这炉灶就开在亭下不奇怪,天寒地冻,在屋外饮酒,当然要把酒菜先做好,随时热着,这样方能随时取用。周围的梅花香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多半用无烟的贡炭来热。只是这个时代,红烧肉可当真少见得很。
“这是做得什么好菜?”韩冈问道。
“冰糖猪皮肉啊。”章惇惊讶道,“不是玉昆你家传出来的吗?”
韩冈反过来更惊讶,“是寒家中传出来的?”
“肯定是你家传出来的。”章惇很确定,“名字就叫做韩府肉。都说玉昆你是药王弟子,必知养生,所以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跟着学。每日的菜单拿出来都能卖钱的。”
不窃诗词,却把菜肴的冠名权给窃了。韩冈怔了一怔,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他可以不做诗词,但冰糖红烧肉却不能不吃,冰糖肘子也得时常尝尝鲜。韩府肉就韩府肉,在意那么多,就吃不得好肉了。
“猪肉有微毒,又多秽,大食教视之为禁忌,平日里餐桌上都看不到。奈何猪肉好吃啊。不然韩冈何必为怎么烧肉费心思?”
从食品卫生角度讲,这个时代的确是羊肉比较安全一点,但他就是忍不住。只是怕寄生虫,韩家从来不吃内脏。不过章惇的话或许不假,的确是他家传出来的菜谱。
苏轼哈哈笑道:“河豚都吃得,猪肉难道还吃不得?在江州,鱼吃得多了,这肉就少吃了。嗅到此味,雅骨不剩半点,这俗人胃肠登时便是要占上风了。”
“猪肉价极贱,韩冈幼时常吃。如今也改不了口味。真要说起来,真的跟拼死吃河豚相似。都是明知不利有害,却偏偏忍不住,只是程度有差。一个拼着日后之病,一个拼着登时做鬼。”
“可惜没见过吃河豚鬼,不然可以问一问他,一条性命换一口河豚肉到底值不值。”苏轼笑道,“轼初至江州,一时访客绝少。谈笑无鸿儒,往来多白丁。百无聊赖,便与客说鬼,如此度日。子厚如今还爱听人说鬼狐吗?”
章惇摇头道:“少年时多爱夜中谈鬼,如今便只知敬鬼神而远之了。玉昆你呢?对鬼魅之物如何看?”
“过去从未有见,不知世上到底有鬼无鬼。”韩冈道,“韩冈之学求实求真,若世间当真有鬼,韩冈倒想亲眼见一见!”
苏轼笑道:“格物致知,看来是格不得无形的鬼物。”
韩冈道,“格物致知,知的便是天下万物。有形之花木,无形之风,哪有分别?只要真有此物,世人能共见。”
苏轼摇头,“鬼物多有人见,便是苏轼也曾见过几回。”
“韩冈不曾见,也不曾见有人能捉来给人看的。”韩冈道,“格物实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必须可以重复,同样的条件下,任何人都能重复,并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此方是公论。”
“太白之文,无人能得其神髓。所以依格物之说,他便是用不得了?”
“太白之文,不入凡俗。所以用不得。如行军用兵,若有斥候敢回一个前方山高一万八千丈,山水直下三千尺,军法就饶不了他了此辈超凡脱俗,也就不适合做凡俗之事了。”
苏轼的话近于质问。韩冈的回复,则满满的都是恶意。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9)()
亭中的气氛稍稍有些紧张起来。
苏轼眉头微皱,韩冈这一棒子,可把他也一起扫进来了。
韩冈仿佛没有察觉:“太白一生功业只在诗赋;少陵杜甫颠沛半生,三吏三别让人不忍卒读,却无一事可救补天下;摩诘王维之为官,可有画中诗,诗中画的半分灵气?陷贼事贼,为臣失节。人之精力有其限数,此处多一点,彼处便会少一点。故而长于诗赋者,往往短于治事,一心难分顾,天资所不能补。”
苏轼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他随随便便就能举出好些反例。就是他本人,真要处置政务公事,又几曾耽误过?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章惇笑着插话:“玉昆。按你的说法,令岳又该怎么算?”
“楚国公王安石与韩文公韩愈一般,都是数百年才得一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宣徽,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确是让人追慕,但仕途上可远不如令岳了。”
“玉昆,介甫相公诗文冠绝当代,治政更是立起沉疴、一扫积弊的中兴之功,的确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但韩文公,虽有重振儒门一事,在功业上也远有不如的。”
“韩文公排异说、继绝学、兴圣教,只这一事,就让他胜过无数宰相了。”
苏轼说的文起八代之衰,只是韩愈在文学上的功绩,改变了隋唐一直以来偏重骈文的文风,以后世的说法,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唐宋八大家之谓由此而来。
但在韩冈看来,韩愈在历史上更重要的功绩,是排佛老,兴儒学,让魏晋以来逐渐衰弱的儒门由此一振,至如今再上巅峰。故而当今儒者,多以韩子相称,远不是同为八大家的柳宗元、苏洵辈能比。后世以文学将其归类,其实是忽视了他在延续儒门道统中的作用。
苏轼捻着胡须:“数百年才得一人,不意宣徽对昌黎韩愈评价如此之高。不知在宣徽眼中,苏轼、子厚,还有宣徽你,又如何论?”
韩冈看了苏轼一眼,又瞥了一下变得饶有兴趣的章惇,轻笑起来:“子瞻,我们是在说韩文公和楚国公呢。”
苏轼闻言大笑,“论起功业,苏轼的确不能与令岳相比。”
章惇则道:“章惇确实远不如介甫相公,但玉昆你是自谦了。”
韩冈摇头,一点也不是谦虚。没有来自后世的学识,他是比不上王安石这样的人杰的。
“韩冈比之楚公,日后功业或可追及,但文才难及万一。而且没有楚公变法打下的根基,就没有韩冈立功于外的机会,可不敢贪人功为己功。”
韩冈看向苏轼,看他对自己的话还有什么说的。
“种痘法可不是新法的功劳吧。”
韩冈摇头:“不到岭南一游,便不会发现牛痘。”
“还是因缘巧合之故。”苏轼道,“否则去岭南的所在多有,为什么只有宣徽一人发现了牛痘?”
“再巧合也得有前提。就像现在京城赌马赌球,中奖凭的是运气。但不事先去买张赌券,运道再好也中不了。”
“说